关灯
护眼
字体:

夜莺正传(原名夜莺纪事)(138)

作者: 顽太 阅读记录

街道狭窄,雪水融化在污泥中横流到脚下,门口摆放的杂物歪歪倒倒,屋与屋之间挨得很近,路面凹凸不平,墙壁脱得黑一块灰一块,贴着许多破烂斑驳的牛皮藓,墙角孳生出大面积的青苔。他站在她的旧家门前,轻轻一敲,门上便落下层层的灰,姜鹤远掩住口鼻,又拍了几下,里面依旧无人回应,连最细微的动静都没有。

她没回来。

姜鹤远与那扇灰旧的大门无声对望良久,往后退了一步,就地坐在肮脏的楼梯台阶上。逼仄的楼道里,他躬着身子,在明暗之间勾勒出一个消沉的背影,恐惧崎岖滋长。

其实在尹蔓今天走之前,他都没有觉得自己做错过。

爱得越亲密,越把握不好距离。姜鹤远爱过的次数不多,浅尝辄止,爱情是生活的调味剂,而非必需品。他与尹蔓情况特殊,还没来得及恋爱,就已经同居,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过于亲密了。

再深入,不断深入。

泄了洪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直至他想把她融进自己的骨头里。

他习惯了主宰一切,包括主宰她。

她那么依赖他,把他当成她的浮木,仿佛是一个救世主的角色,姜鹤远享受这种依赖。他像每一个扶持孩子成长的家长,她强大了,她有更多路可走了。

然后她不再需要他。

在自由与束缚中,他选择了后者,以结婚为绳索将她拴在身边,怕她越跑越野,终有一天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永远不会做高投入低回报的事,在她身上付出的感情,不能变成她经年后轻描淡写的一句“感谢”。

却恍惚忘了尹蔓从来不是一个弱者,如果她是个软弱的人,他不会爱她。

情商是一种维持理性与感性的平衡能力,当他看到尹蔓在另一个男人身下时,理性湮灭,所有细微末节的情绪通通被放大。生气变成了愤怒,愤怒变成了厌恶,厌恶变成了毁灭。

人爱到一定程度,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

姜鹤远一度公私分明地认为,如果尹蔓不背着他去见楚央,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真相归真相,惩罚归惩罚,“欺骗”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必须把她曾经养成的坏毛病纠正过来。

此刻他终于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这种脱离了掌控的感觉令人焦虑,尽管尹蔓早已是一个成年人,他仍然不可避免地担心她会遇见各种危险,她以离开作为对他的报复,让他将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逐一扒开,露出其中最阴暗的部分。

他一遍遍地拷问自己,姜鹤远,你有没有趁此机会,试图折断她的翅膀,让她服从,彻底成为你圈养的宠物?

一旦尹蔓妥协了第一步,就会妥协今后的每一步,她看透他,所以她逃了。

如同逃离一个怪物。

姜鹤远盯着渍痕污垢的墙壁,倏地自嘲地笑了笑,他手脚冰冷,一直等到日薄西山,希望在模糊的光影里一寸一寸地减弱,他缓慢站起身,决定回去。

这时楼道里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姜鹤远抬眼望去,只见尹蔓在楼梯下,疏远地仰望他。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上班快落~晚上继续。

注:《佛说四十二章经》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第99章

姜鹤远蓦地朝她走去,但他坐得太久,腿麻得像木头,加上一天没吃饭,头晕之下往前倾了两步,连忙扶住栏杆,蹭了一手灰。

他没带纸巾,手一摊开,有点不知所措。

尹蔓从包里翻出纸递给他:“擦擦吧。”

姜鹤远一丝不苟地把手擦干净,他就这么坐在楼梯间,裤子和背部都沾上了灰,他是个讲究的人,平时绝不允许自己的衣服带一点褶皱,何况现在这般模样。

尹蔓给他拍打后面的灰尘。

她二十分钟前到芙蓉老街,他那时没注意到她,她赶紧躲在墙后,一直在等他离开,可是岁暮寒意深浓,姜鹤远像感觉不到冷似的,只是怔怔地想事情。树叶凋敝,他坐成了一颗荒枯的树。

尹蔓等了又等,心中天人交战,离去的脚步几番折返,终究是走了出来。

姜鹤远凝固的血液开始徐徐流动,他捉住她的手指,沉道:“尹蔓,回家。”

她说:“这就是我的家。”

他没戴手套,手都冻青了,尹蔓把自己的手套取下一只戴在他手上,他手掌大,只能套进去一半,剩下半截滑稽地露在外头,姜鹤远取下来:“我不用。”

“你这样会长冻疮。”

她执意把他的手往里塞,手套里带着她温暖的体温,姜鹤远垂眸不语,他的下巴长出青色的胡茬,尹蔓道:“你没剃胡子。”

他有时会故意不剃,亲热时趁她不备用胡茬扎她,她偶尔被他扎疼了,他又好脾气地来哄,于是她就可以义正言辞地指责他:“姜鹤远,你一把年纪了怎么那么幼稚。”

“没来得及。”姜鹤远沙哑道,“以为找不到你了。”

尹蔓没说什么,任他拉着,另一只手打开门进屋:“先进来。”

他随她一同进去,房间里扑面而来一股难闻的霉湿味,尹蔓说:“你带我去了你家,我也来带你看看我的家。”

她与外婆在这间简陋的小房子里相依为命十几年,屋里的家具七零八碎,大多是从跳蚤市场买的二手货。客厅也是餐厅,天花板只有一个灯泡,摆着一张老旧的小沙发,中间的弹簧已经坏了,尹蔓坐在上面,身体得不到支撑,整个人陷下去,腰背往前拱。

她的家毋须参观,一眼便能扫完,她神色很淡:“你觉得我的家比起你家里如何?”

答案不言而喻,姜鹤远目光深幽。

“我的家只有你们一个杂物间大。”尹蔓不痛不痒道,“姜鹤远,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结婚。”

他没有落脚之处,靠近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让她俯视他:“凭我不在乎。”

尹蔓的指尖从他的额际抚到下颌:“你当然不在乎,因为你站得高。”

即便她从上至下看他,他还是那个上位者。

“我也以为我可以不在乎,”她说,“跟着你住久了,我都快忘了自己本来住的是什么地方。”

尹蔓走到卧室,她的卧室只有巴掌大,一张床,一个折叠桌,一个衣柜就占满了全部,她对他介绍:“这也是我唯一的书房。”

她窄小的私密空间,在这里,她写完好几本日记。

尹蔓指指对门:“我外婆睡那间。”

她摸着床上一块补丁:“你见过这种东西么?”

为了给她存下一笔拿得出手的嫁妆,外婆一贯过得很节省,床单破了也舍不得买,缝缝补补又是一年。外婆的卧室里杂物拥挤,但整理得井然有序,外婆舍不得扔的东西,她也舍不得扔。

尹蔓道:“外婆走了以后,我就在她的房间睡了,那段时间我一直睡不着觉,总觉得她还在厨房里忙。经常睡着睡着就爬起来看,但每次厨房里都很安静,什么都没有。”

“坐吧。”她招呼姜鹤远,“床单我半年前换过。”

她每隔半年会来这边打扫一次卫生,给外婆把床铺好,自从芙蓉老街的人知道了她做的“工作”,她就不太敢回这里,每次都只能趁着人少,偷偷摸摸地来了又走。就怕万一街坊看见她,在茶余饭后,又将此拿出来津津乐道。

——“唉哟,我告诉你,尹家的太婆死得真是不值得哟。……什么?你还不知道,来来来我讲给你听……”

类似的话无孔不入,大概外婆也是嫌这些议论丢人,所以去世后,从没回家看过她一次。

他们并肩坐在硬木板床上,尹蔓语如死水:“你不是想知道我和楚央的事么,我现在原原本本告诉你。”

她从头开始说起,省略了那些悲欢离合,在旧地谈旧事,不过寥寥几句而已。然而提到外婆因她而死的那个晚上,尹蔓努力了几次也开不了口,之前说不出来的话,如今依然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