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城陶(15)
应琰有些走神地埋头灌了一口,却被狠狠呛住了,直咳得满脸通红。牛陶一面帮他顺气,一面笑骂他。
“哦对了,你最近见过族长吗?”牛陶拍着他的背问。
应琰摇头。
牛陶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那晚做啥生了那么大的气,他要真发起脾气来,那可真吓人了。”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多大年纪的人了,发脾气多伤身子。”
应琰按下心中纷乱情绪,宽慰她道,“若有大事,族长定会与你讲的,大概只是些琐碎家事罢了。”
“大概吧。”牛陶躺回躺椅上,一下一下摇着,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安,但又说不上来。
她重重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道,“族里人又走光咯。太无聊了!”
应琰好笑地看她一眼,“月族最闲的除了我,就是你了。正是夏忙时节,你不用忙农事吗?”
牛陶展颜一笑,有些得意,“当然不用,我可是陶人,吃的喝的都有族人送,我可不发愁。”她又接了一句,“不然为啥这么多人要送孩子来我这学陶。”
说起这件事,应琰倒有点好奇,“那你收了几个徒弟呢?”这话一问出口,他就见牛陶那张得意的小脸一瞬间变得惆怅。
“一个都没有。”
应琰有些惊讶,“没有?”
牛陶无力地点头,“送过来的孩子都没什么学心,虽说这也是门谋生手艺,但是只想着拿出去卖是不可能做出好月陶来的。”说起来,牛陶也有些生气,“上次有个姨婆送了个孩子过来,没学两天就说要把孩子送到山下镇子去当什么算账的学徒,说学算钱才能挣大钱,真是气死我了!”
应琰也觉出几分沉重,一个大部族中如同圣物般的器物竟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真正令人唏嘘。
牛陶仰头又灌下一口酒,声音低低像是要融入夜色,“月陶不能断在我手上啊。”
☆、第 16 章
近来月族夏深,白日里开始有了高高低低的蝉鸣奏曲,日光也越发毒辣,正午时分的泥路哄哄热气熏人,家家户户避这灼热唯恐不及,只是今日这一丝人气也无的路上却出现了一个伛偻身影,缓缓地走近了应琰的屋子。
小黑正蜷在檐下的阴处打盹,听见来人,眼睛都没睁开却喵了一声,正是另人困倦的午后。
笃笃笃。
应琰正准备脱了外袍午憩,听见敲门声,又披了回去,几步上前打开了门。
“族长?”应琰有些意外,请族长进了屋子,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的族长看起来苍老许多。
“应大人。”族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气弱。
应琰递了一碗茶水,“您先喝口水。”
族长摆摆手,“我今日来是有事要求应大人。”
应琰看着族长的郑重神色,脸色也变得凝重,“您说。”
“求应大人带牛陶离开月族,越远越好。”
应琰听完以后,良久没有作声。
一室中只余轻轻的呼吸声。
“为何。”应琰吐出两字。
族长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刚要出声却是喉头一哽。“老头子我这辈子要到头啦,再保不住月族了。”
族长将一切来龙去脉细细向应琰道来。
自年前族长知晓自己患病开始,他便始终在寻找着月族的下一任族长。只叹如今月族的青年大多外出谋生,自己的儿孙又无人愿意出任。
是啊,以月族这样,前有周边部族虎视眈眈,后有朝廷施压的两难处境,哪里有这么容易能找出这样一个愿意也有能力担此重任的人呢。
应琰曾向他谈起过月族如今夹缝求生的状况,他是心里又何尝不清楚,月族在这样两方的夹击中,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月族最终被周边部族吞并,二是月族完全投靠朝廷。这两种结局都意味着月族将不复存在。
然而在没有其他继任者的条件下,族长只能选择伤害程度更低的后者。
族长交给应琰一封信,“这上面盖着月族族印,你把它和月陶一同交给皇帝官人,月族从此就……不再……了。”说到最后族长已经哽塞到说不下去了。
应琰握住了族长的双手,族长的双手在微微发颤,“太快了,真是太快了啊……应大人你说,这日子啊,怎么就过得这么快呢。”
应琰望着族长浑浊发红的双眼,心中酸涩,“族长莫急,京中有我相熟的大夫,医术精湛……”他未讲完,族长却示意他不用继续说了。
“已经撑了好些日子了,留不住留不得了。只是我心里头还有牛陶丫头放心不下,请应大人一定要圆了老头这个心愿。”
应琰闭了眼深深叹息,“她哪里会肯走啊。”
族长摇了摇头,“这孩子重情,她要是留在月族,日后……定是会冲动犯事。”
应琰不言语地看着族长好一会儿,然后握紧了族长的双手,道,“定不负所托。”
交代完这件事,族长放下了心中一块石头,他沉沉吐了一口气,似赞似叹,“你们的皇帝真是厉害啊。”
他谢绝了应琰相送,转身前只留下一句“越快越好”,便一个人缓缓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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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琰还在思量该以什么理由说服牛陶的时候,她倒匆匆上门来找了。
“应琰,应琰!”牛陶将门敲得咚咚直响。
应琰收拾了情绪,尽量泰然地去开了门,“何事?”
牛陶风风火火地进了门,端起桌上的碗喝了一大口,“热煞了!”然后换了一口气道,“族长说你这几日就要送月陶回去了?”
应琰低头略一思忖,点点头。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得有一阵子。”
牛陶愣愣地看着他,“啊,你作月族的參护不是还得好久嘛?”
应琰却一反常态,反问她,“如何?可是舍不下我?”面上还带着清浅的笑意。
这倒让牛陶有些难得的耳根发烫。
“有些。”原本只是觉得应琰只是月族里她能说上几句的朋友,乍一听见他要走了,牛陶心里却是有些酸涩难忍。
应琰看着面前脸颊微红,眸光清澄的人,心中下了决定,“那你可想随我去外面见识一下?”
牛陶有些敲不定地挠了挠桌子,“族长也这么说,他说想让我跟着月陶去京城里玩一玩,但是……”
但是月族里还有族长,但是她还没找到她的徒弟,但是她从没有离开过月族,但是……
“如果是我,想要带我妻回去呢?阿陶……”应琰执起牛陶桌上的手,“你可愿随我回去?”
牛陶瞪圆了眼睛,啊?她听见这呆子说了啥?她看着应琰,眼睛一眨一眨,没回话。
应琰心中开始有些惶惶,语气中也带了点急,“你可愿吗?”
闻言,牛陶反倒笑出了声,“喂,你这呆子,你突然让我嫁你,总得给我点反应的时间吧。”她眼珠转了转,“我嫁你也不是不行,不过呢……”
应琰笑得温柔,他晓得她定是同意了,“你说。”
牛陶拿手指戳了戳应琰的手臂,“不过呢,要是你爹娘不欢喜我,我可是要回来的。”
应琰正欲开口,牛陶却说,“你呀也不用做啥保证,在见到你爹娘之前,我可不是你妻。”然后她又道,“还有一个,我还得回月族收徒,月陶我得传下去。”
应琰低下眼,眼中一黯,口中却道,“好,自然依你。”
牛陶笑得乐呵,抬手戳了戳应琰的脸,“好嘞,那我去跟族长说一声。”
转身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哦对!”她想了起来,“什么时候动身?”
“大约再三日,我的假令就到了。”
牛陶倒吸一口气道,“这么快!”然后她加快步子往外走,边念叨着,“衣裳和干粮得带上,还有什么来着……”
应琰瞧着她背影,嘴边的笑意却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