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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梭艳湖(16)

空闲里,丹吉措就好奇地竖起耳朵,听大总管一家人在火塘边唠叨。

他随即诧异地发觉,这一家子男女老幼里边,没有父亲和祖父。

阿巴旺吉大总管与他的老母亲和两个亲妹子生活在一处。妹子们生的小男伢和小妹伢都亲切地管这男人叫阿乌,时常由阿乌带着出去学骑马,学弓箭,学打猎。

老祖母的脸上爬满了悠悠岁月中留下的一道一道深纹,每一道纹路里都流淌出年华和睿智。自从有一年中了风,腿脚不灵便,她常年都不走出屋子,就睡在火塘一侧的祖母炕上。

阿巴旺吉的两个妹子有各自的花楼,晚上睡在花楼里。

丹吉措这一只小杂毛鸡在大总管的院子里鸡犬升了天,难免遭人青眼白眼,这之中是艳羡的多,嫉妒恼恨的就更多。

晌午,他端着自己的白瓷大碗,排队到管事的屋门前领午饭。

管家左手拿个大勺子盛酸萝卜汤,右手拿个大勺子盛酸鱼干。

这酸鱼是用泸沽湖里打捞出来的巴掌大的鱼儿,剖洗干净之后,拌上盐巴、面浆糊和调料,密封到大陶罐子里,月余之后再取出来分食。酸鱼干的味道远不如记忆里苍山洱海的湖泊中出产的鲜鱼,清蒸油烩来得好吃。可是寄人篱下,为人奴仆,每天能分到的手指大小的几条小鱼干,已经是辘辘饥肠里的美味。

丹吉措走到管家跟前。管事的左手一撩,半勺萝卜汤进了他的瓷碗,右手却不动。

丹吉措不解:“管家,还要一勺酸鱼。”

“酸鱼没喽!你来晚了。”

“怎的没了?明明还有半桶的。”

管事的把脸一虎:“说没了就没了。这半桶留待晚饭吃的!”

丹吉措愣了一把,随即固执地站定了不走:“晚饭那一顿是晚饭的,中午这一顿我还没有吃到,你怎么能就不给我了?”

“呦喝,你还敢质问老子!”

“……”

若是以前在王府里,这种下人才吃的腌鱼干,段公子根本就不吃的。就算是在姨娘的房里,月银被长房私下里克扣得七七八八,每日三餐的膳桌上,蒸鱼和新鲜的青菜还是吃得起。但是现在,每每忍着腹内泛酸作呕的难受劲儿,不吃这些腌货就没有别的可以吃。

丹吉措咬咬嘴唇,说道:“是当真的不够吃了,还是你就是不愿意给我?!”

“老子就是不给你这一勺鱼,你能怎样?!”

“你虽说是管家,也不该这样随意克扣我的饭食。我上的工都完成了,我一没有偷懒,我二没有犯错,你凭什么扣我的鱼?!”

“你……哼!”

管事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理亏,于是忿忿地抄起大铜勺子,擓了半勺漂着鱼肉渣渣的鱼汤,杵进丹吉措的碗里。猩红色的酸鱼汤汁溅在丹吉措白皙的手背上,黏糊糊得,还带了一丝热辣。

丹吉措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端了烫手的瓷碗,才一转身,就被一只黑脚狠狠地别在了小腿上。他猝不及防,一头绊倒在地,饭碗扣在了地上,亮红色的鱼汤和萝卜汤泼洒在黄土里。

耳畔响起癞痢头的狞笑:“嘿嘿,嘿嘿嘿……腰杆子打弯弯,腿肚子打晃悠了嗦?一只瘸脚鸡,走路都走不起,竟然还敢混进阿匹的屋子里献宝!”

大金牙在一旁紧锣密鼓地帮腔:“就是的嗦!这小杂毛一定是送了什么贿赂,才混起到个做帐房的生计,才来这里没有一个月,就快爬到俺们头上拉屎拉尿了!”

“哼哼,这小子生得个白皮嫩脸的样子,每日里净是在咱们阿匹面前摆腰扭胯,发嗲卖骚,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就是的嗦,八成是个惯会钻男人裤裆的骚货!”

丹吉措涨红了脸,酸涩的眼底蒙了一层水雾。

远远地围成一圈、端着饭碗看热闹的俾子们,大多默然不语,心眼子里流露出的尽是对小丹吉措的同情,却又惹不起有权柄有势力的管家和那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

阿巴旺吉大总管的脚步穿过内院通往外院院坝的骑门楼子,锋利的眼神瞥了一眼院坝中围拢的人群。

管事的提着两只饭桶迅速回屋。大金牙和癞痢头也撒腿一溜烟跑走,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丹吉措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掸袍子上的土屑,拾起脏兮兮的饭碗。

他的视线与大总管撞了个正着,于是一声不吭地扭过头去,不想让那男人看见自己被人羞辱的窘相。他随即发现自己是在自作多情,大总管压根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冷飕飕的几个大步迈过院坝,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