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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华年(3)

作者: 梨花落落 阅读记录

缓缓举起衣袖,陶灼华瞧见自己白纱挑绣银线的衣襟上也缀着一朵白绫珠花,分明是件孝衣的样子,她心上一时翻江倒海般汹涌。

这辈子一共穿过两回孝,娘亲过世时,娟姨亲手拿雪光缎与银条纱为她制的孝衣,还特意为她做了些珠花点缀。为何子岑与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穿孝时,她已是布衣荆钗,身着自己手纺的粗布白衣,四十年再未曾脱下。

如今身上穿的,分明是记忆里为娘亲守孝的白衣,再联想到铜镜中自己不足金钗之年的幼时模样,陶灼华一阵狂喜。

莫不是时光重流,回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旧时候?

喉咙间分明干涩得难受,陶灼华想问却问不出口,只暗哑着嗓子道:“娟姨,口渴得难受,你给我倒盅茶来。”

娟娘拿帕子擦拭着眼角,一迭声地应声道:“娟姨果真糊涂了,外头炉子上有温着的米汤,这便给小姐端来。”她挑了帘子出去,空荡荡的房间里便只余下陶灼华一人。

因是乌云四合,房间里早早点了灯。女孩子悄然溜下榻来,趿了地上的绣鞋。她轻轻环顾四周,如星的双眸在昏暗的烛光下格外璀璨。

一溜四扇雕着西府海棠的酸枝木窗扇,因为下雨只开了半扇,潮湿的空气扑面而至,带着窗外枙子花在雨中特有的清新。

靠窗是镶银的酸枝木罗汉炕,铺着只滚了银边的素色暗纹坐褥和迎枕,炕桌上荷叶型的白瓷托盘里是一套白底蓝花折枝海棠的官窑茶具。

素净的五幅玉色帷幔,素净的酸枝木水墨绫屏风,连安放在一角的镂空绣球花香炉也是素银所制,一点檀香的气息袅袅,素净的房间在哗哗的雨声中越发显得寂寥。

记忆如潮,风起云涌。陶灼华真切地认出,这与她居住了几十年的湖畔竹屋有着天壤之别,这本是昔年舅父家的旧居,亦是她的人生重重转折的地方。

那时节母亲刚刚病逝,自己曾大病一场。

再然后,便是那个本该唤做一声父亲,却又狠心抛弃她们母子的男人上演一出好戏,将她与舅舅全家都陷入灾难里头。

而她,却是在多年以后才识破他的诡计。那时节已然白云苍狗,再无挽回的余地。她不但与心上人阴阳两隔,更痛失腹中未曾谋面的孩儿,换得四十年饮恨。

再次回到榻上,陶灼华将手抚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那与亲儿生生剥离的苦痛仿佛又再一次席卷,她痛苦地佝偻着身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第四章 姐妹

娟娘一手挑起镶着茶色绡纱的竹帘,另只手上端着个乌木填漆嵌海棠花的托盘,步履匆匆走了进来。她手脚麻利地安了炕桌,将一碗清粥并两碟开胃小菜码放得整整齐齐。

瞧见陶灼华眉心郁结的模样,娟娘急急问道:“小姐又不舒服么?”

“没有,只是口中有些发苦”,陶灼华敛了眸间的哀伤,冲娟娘嫣然一笑。

女孩子的眼眸纯净湛清,带着对娟娘深深的依恋,轻颤的睫毛扇动下,有种似要落泪的柔婉。

娟娘心下一酸,将温热的米粥送到她的唇畔。陶灼华就着娟娘的手贪婪地饮完那一小碗米汤,又吃了两口脆脆的糖渍萝卜,身上渐渐有了些力气。

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陶灼华一边拿帕子拭着嘴角,一边轻轻问娟娘道:“娟姨,我病了几日,有些糊涂了,如今是什么日子?”

娟娘怅然地立在榻前,既怜悯又有些伤感地回道:“今天是景泰十三年六月初五,昨日刚刚过了夫人的头七。”

那些个久远以前的往事,如黑夜里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渐穿成了线。陶灼华拥被而坐,任由漫天的思绪将她的记忆全部穿起。

景泰十三年,她不是那个已然过尽千帆、早到花甲之龄的垂垂老妪,而是豆蔻烂漫、纯真无瑕的青葱年华。

时光真得回到了从前,一切可以重来一遍,这样的感觉太过美好。陶灼华想着想着,唇角便不由弯开了好看的弧度,似粼粼波光悄然浮动。

小丫头收走了碗碟,再将瓶中的残荷换去,重插了两枝盛绽的白色菡萏,清淡的香气便在房内弥漫,娟娘瞅着她眉眼舒展,也不由绽开了会心的笑容。

雨渐渐小了,清脆的叮咚之声时而打上轩窗,却依旧不肯停歇。

陶灼华倚在娟娘怀里,听着娟娘娘温言软语的宽怀,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久久不舍得松手。

外院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舅母黄氏得了茯苓的禀报,顾不得路上湿滑,携了女儿陶春晚,带着几个丫头婆子风风火火前来探看。

娟娘起身相迎,黄氏已然就着茯苓打起的帘子进了门。她紧走几步来到陶灼华榻前,关切地俯下身去问道:“夕颜,可好些了没有?”

黄氏年逾三旬,虽然保养得宜,眼角也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

她身着雪青色凉绸右衽帔子,臂间松松挽着浅赭色的披帛,露出腕上一对冷翠色的玉镯,福态的圆脸上透着和煦与温柔的微笑。

望着一直对自己疼爱有加的舅母,陶灼华本想露出开心的笑容,却又牵动久远以前的记忆,蓦然间便泪流满面。

是了,这个时候自己的名字唤作夕颜,并不叫做灼华。

景泰三年的瑞安长公主绮年玉貌,新科探花郎风流倜傥,两人春风得意,花前月下赏尽良辰美景。苏世贤枉负贤名,早忘了糟糠之妻陶婉如在家痴痴等候。

陶婉如月子里望眼欲穿,等来的却是京中一纸休书。

为了大好前程,苏世贤义无反顾做了瑞安长公主的入幕之宾,自此常住京城,将陶氏母女弃若敝履。

娟娘曾悄悄与陶灼华提过,那时节陶婉如哀痛心死,本想拿白绫了结自己,只是瞅着榻上陶灼华乌眸璀璨,却又婉然叹息道:“稚子何辜。”

母女二人被闻讯而来的舅父陶超然接回家的时候,陶灼华尚在襁褓。

陶婉如感叹人生无常、朝露易逝,伤心之余替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取名夕颜,而姓氏则冠了自己的陶姓,以此与苏世贤抽刀断水,老死不相往来。

夕颜,大抵是浅紫与粉白的色泽,乡间最常见的竹篱架上时常有它的身影。清早缤纷绽放,晚间悄然枯萎,一朵花只有一日的生命,却也效法葵花暖暖向日倾,不肯轻易向命运屈服。

陶婉如以此回味对过往种种的伤痛,更以此慨叹留不住的韶华时光与最美好的爱恋,更将苏世贤这个人从自己与女儿的生活里一笔涂去。

回想过去种种,只引来陶灼华追忆无限,瞧着待自己堪比娘亲的舅母,她哽咽着泣不成声。

黄氏瞧着陶灼华满脸泪痕,只当做她依旧伤心母亲故去,好脾气地从袖间取出帕子,替陶灼华拭着脸上的泪珠,轻言软语哄道:“好孩子莫哭,舅母晓得夕颜伤心。你娘虽然不在了,还有舅舅与舅母、春晚与雨浓陪着你,还有娟姨与茯苓,咱们依旧是一大家子人。”

陶春晚一直立在黄氏身畔,她身量比陶灼华高挑,挽得松松的发髻上簪着几朵洁白的栀子花,上头还沾着晶亮的雨珠。一抹轻素如蓝的纱裙上缀着白色的丝带,也寄托着她对逝去姑母的哀思。

听黄氏提到自己的名字,陶春晚上前紧走了两步,与陶灼华相偎着坐在榻上,怜惜地说道:“正是,雨浓不方便进来,特意叫我带些小玩意儿给你解闷。莫要哭坏了身子。”

瞧着陶春晚打开的一方木制玲珑绸缎小匣,里头整齐地排着陶雨浓雕刻的几只玩偶,陶灼华只觉得热泪上涌。她垂眸点头,暖心地往黄氏怀中靠了靠,又伸手轻轻揽住了陶春晚的腰身。

打从襁褓中就住在陶府,陶灼华从前与年长自己两岁的表姐、连同小着自己一岁的表弟几乎是形影不离。

陶家本是商贾,也不过多讲究那些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姐弟三个时常一起温书、一起游玩。打从陶春晚过了十二岁的生日,黄氏才略略限制儿子进出两姐妹的院落,到不阻止她们依旧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