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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情寐语第1部(58)

煮茶的泉水在瓯内沸腾,如鱼目,如连波。李可及又开始念他不甚新鲜的苦经,不过还是那些事,皇帝的爱女同昌公主病死了,皇帝悲痛欲绝,征集三千歌伶,于元宵公主葬礼上唱挽歌。当今皇帝喜爱圣乐,多少伶人因此而获富贵,他一手琵琶一副歌喉技压长安,定然胜过当年王摩诘的《郁轮袍》,却无钱打点教坊官。空照淡淡地笑着煎茶,未必在听,李可及也觉得无妨,这个乱世谁也不是谁的救赎,有人倾听,便是慈悲。

待三品饮毕,李可及的倾诉也心满意足地结束,空照却反常地有了回应,他抬起头静静凝望着李可及,目光中是少有的幽冷锐利。李可及诧异道:“怎么?”空照神色肃然,道:“我早知你有富贵之相,今日得了我佛指点,有一场大富贵将落你身。”李可及笑道:“你也玩装神弄鬼的那套……”空照却不笑,他站起身淡淡道:“随我来。”

李可及心中疑惑,跟在空照的身后向后堂走去,他从未逾越这一条甬道,那毫无光线的黑暗原本就是禁止的意味。甬道尽处是一间寻常的居室,空照在前开了门,一股清芬又馥郁的奇香奔腾而出,霎时充盈了李可及的天地。

那香味与他时常在佛堂闻到的檀香不同,清芬甜腻中又藏着淡淡的辛辣,沁入身周毛孔,令他目眩神迷。他茫然地站在门口,不敢再举步。室内陈设极为简素,唯一的金彩之色,来自一张香案上的香具,一只鎏金卧龟莲花香炉静静地焚烧,两只金宝子分侍左右。

不可思议的是,那盈盈上升的缕缕烟篆,竟然化作一片萦绕不去的翠云,如一道缥缈朦胧难以逾越的帷幔屏风,如林中闪烁明灭的月华,便氤氲出无边繁华的蓬莱仙宫。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他真的在杳杳香云中看到了仙子。翠云之后的小榻上半卧着一个女子,她通身缟素,面上亦无任何胭脂花子作妆饰。他依稀只觉这女子非常美丽,却因为缭绕的香烟和苍白的容颜,让他觉得分外恍惚。他距离她不过几步距离,却被那层香烟隔成了海市蜃楼,麻衣如雪的女子有一种虚弱的媚态,宛若朝生暮死的蜉蝣,因为短暂,淡远的美丽愈发让人惊悸。

香烟后的女子缓缓抬起头,轻轻颔首:“李郎辛苦。”

听得她口吐人言,李可及禁不住双膝又是一哆嗦,不知是否要下拜。他只觉这女子便是林雾山岚结成的精怪,这一抬首间,她眼中的幽冷实在不似活人,也不似眼含慈悲的菩萨。他颤声问向空照:“这是……”

空照不语,只是望着榻上女子,李可及竟是头一次在他眼中望出了悲哀与依恋。女子的声音也如香烟一般缥缈轻盈:“闻君雅善歌拍,妾有《叹百年》曲谱一套,君习得后献于皇帝。皇帝此时正为爱女伤心,曲蒙帝赏,自有富贵逼人。”

她提及皇帝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无丝毫敬畏之意。

她缓缓挪过枕边琵琶,横抱在怀中,漫不经心地拨弹。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李可及倒抽一口冷气,他自是方家,几个拢捻后便听出女子指上力道太弱,数个音都弹滑了。可这丝毫未曾削弱乐曲百转千回、哀婉欲绝的情思,那如泣如诉的调子撕开他心中前世今生的伤痛,任由尘封的伤口在夜中汩汩流血。原来断肠便是爱别离、求不得、生死大限。他似是看到了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他唱了一年的挽歌,头一次闻乐泪下。

未及曲终,女子似乎力有不逮,无以为继,几个凌乱的错音滑出,左手软软垂下。泪流满面的李可及忍耐不住,掩面失声痛哭。女子待他哭声稍歇,微微喘息着道:“妾艺鄙陋,不能曲尽其妙,乐谱歌词,一并奉上,凭君技艺,必能打动皇帝。”

空照不动声色,取过案上一卷白麻纸交给李可及,李可及生恐自己的眼泪玷污了曲谱,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泪,颤声道:“多谢仙师厚赐,只是李某家中潦倒,进奉无门,不知如何才能上达天听。”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淡道:“江淮进奏官进奉的千匹缭绫,寄存在大安国寺,上等吴绫一匹可值钱百贯,君可凭此结交宫中采访使,采访使为神策军左中尉养子,左中尉可举荐你入宫中教坊。”

李可及大吃一惊,所谓进奉,便是地方节度使为了邀宠求晋升,将盘剥来的地方财富献给皇帝。进奉不是赋税,不入国库,专供皇帝自由使用。他不可思议地道:“上供之物,如何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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