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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情寐语第1部(72)

善本缓缓地在蒲团上坐下,玉环琵琶是宫中至宝,连《柘枝》这等欢愉之乐,由它弹来也音韵凄清,飘入云外。

她就在满殿神佛的注视下,缓缓地伸展开她的手臂。在她起舞的时候,凝在眸子里的泪竟渐渐地干了,她学习了那么久的舞蹈,终于可以在他的面前展示。那编舞的人,必是将人心的喜怒哀乐揣摩到了极处。她的动作那么自然地带动了她的情绪,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她的身体、手臂、胸膛、双腿,游走的姿势都是为了展现这具肉体的曼妙美好。她的眼波也倾斜绵软起来,如春风拂动柳丝,就在善本的头顶、面颊、身躯上一下下地抚摸撩拨。

她终于能够忘记一切已成的规矩,由着自己的身体去炫耀、去发挥。神佛在这檀香乐曲中淡去,天地间只剩下一个女人真实的肉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含情脉脉,顾盼回旋。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原来无论高不可攀的洛水仙子,还是凡尘中卑贱的舞姬,舞蹈的全部含义都是相同的,都在于用身体最好的姿态去取悦挑逗观者。这来源于肉体的原始欲望,让生灵之间互相取悦爱慕,让生命得以延续。

她看见善本扣住琵琶曲颈的手越来越用力,白皙修长的手指挣出嶙峋的骨节,琴弦绷得太紧,要断掉了。他没有抬头,但是她知道他在看,这舞蹈中的暗示与寓意他全都领会。

随着快速的舞动,晋康郡主浑身燥热起来,汗水浸湿了她的罗衫,那温湿的触觉让她的身体一阵阵悸动。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脱去这层桎梏,原来柘枝舞也不过是顺从了舞者的心意。忽然那高亢的曲调戛然而止,静息如铺盖天地的巨浪,将舞毯上的晋康郡主打入冥川。

她凄然一笑,他要输了,所以挂出了免战牌,祈求她放手,可是她已经停不下来。她就在这寂静中翩翩起舞,她拉开胸前的锦带,罗襦以春去梨花落的轻盈无声委地。粉嫩的肌肤泛着点点汗珠,蒸腾着善本身上浓郁的檀香,让幽冷庄严的佛殿充满了红尘的生气。

她已经不需要音乐,一样舞得投入而自然,骤然一道神光如醍醐灌顶劈开她的灵台,原来舞蹈是可以脱离音乐而独自存在的。先民在有文字之前就有了舞蹈,它不需要任何言语的解释,是人对肉体之美最本能的追求,以及对欲望最原始的宣泄,与文字诗书毫无关系。

舞蹈是原始的欲望,而诗文、乐谱、歌词、律法、宗教,乃至他手中的琵琶,包裹她的衣衫,都是经过修饰的文明。千万年来,文明在锲而不舍地压制隐藏的欲望,它们相互纠缠、相互美化、相互滋养,她爱这艰险深重的文明,爱到诱发了赤裸的欲望。所以她倍加努力地取悦他,想要博得他的关注与欢心,用这造物恩赐她的美好,来与养育他们的文明做殊死一搏。

帔帛、外襦、诃子一件件地褪下,舞跳完了,她以一株优昙花的清白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决断。她指潜渊而为期,弱水三千在他们足下泛起腥黑的波涛,她等待他一同跃下。

善本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他的脸上平静如水,原先的那几滴汗珠已悄然逝去。晋康郡主以一个舞者的敏锐,察觉到了他起身时的沉重,善本就在这一支舞的时间内老去了。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他追步了曹子建在洛水边的怯懦,却也完成了世尊在菩提树下七日七夜的参悟、割裂与臣服。他最终战胜了那欲望,完全地皈依于那片极端洁净的文明。

他俯身弯腰捡起散落在晋康郡主身旁的衣衫,用怜悯众生的温存,将这质地精美的枷锁,一件件重新罩回她身上。他幽凉的手指终于触碰到她鲜嫩的肌肤,他身上弥漫的檀香,如一个梦魇将晋康郡主吞没。她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她的青春就在这不曾开始的故事里,挥霍得穷尽。

晋康郡主与张克礼在长安完婚。她捧着一把纨扇,木然地听着他用干涩的声音念着《催妆诗》、《却扇诗》。只有完全对诗不起敬意不求甚解的人,才会把诗念成那个样子。她早就知道了,以至于她空洞的双眼看见矮胖平庸的丈夫时,竟然没有意料之外的失望与痛楚。

成婚之后的晋康郡主随家翁夫君北还定州,翠华辇车从大明宫向春明门进发。她坐在车中,还是能够想起一些事情。杜甫曾经作诗:“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文明如此深重地伤害了她,她却就是舍弃不下,而她的夫君,连杜甫都不曾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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