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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娘传(55)

言道春|宫一事,孟豫章提起便想哭。某日,魏文明休沐,在家奋笔疾书。平日里孟豫章总下半晌才来,那日也不知撞了哪方客,他鬼使神差的大清早的过来了。因他日日都来,常言道:一日客二日主,三日四日自己煮,便是客人来多了,都可自行下厨做饭了,谁爱特特招待他来?便是见着了,不过打声招呼,也不理论。又有魏文明虽时常发疯,然比孟二老爷强了百倍不止,令得孟豫章凭空生出了八分孺慕之情。但凡熟惯,便不拘小节。孟豫章进门后就这么直扑书房而去。恰逢魏文明正盖印章!孟豫章眼光一扫,见上书“春意老生”四个字儿的篆书,脸都绿了!

魏文明见弟子撞破,心里一跳!亏他皮厚,脸红了一刹那,竟叫他憋回去,换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脸道:“你也会画图儿,你道师父画的好是不好?”

孟豫章从未曾失望至此!整个人都怔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旋儿。时人看看春宫,男人们一块儿调笑一二,甚至去那秦楼楚馆结交几个红颜知己,已是极限!他哪料到,敬重的师父竟下作至此!抖着手指着魏文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文明暗道不好!孟豫章素来有些呆性,恰是四书上活剥下来的,事事以君子之风律己,竟是个正经的不能再正经的正经人!生平只这一个弟子,气坏了怎生好?遂讪笑道:“养家糊口,你休与旁人说。”

孟豫章一面哭,一面暗骂:恁丢脸的事,谁烂了舌头往外说!

魏文明是何等人?哄不住一个半大孩子,他也爬不到四品的佥都御使了。忙换了个忧国忧民的脸色,长叹一声,道:“你道我想画这个?世道艰难,总要扶助族人乡里,俸禄才几两银子?冰敬炭敬亦不想多收,哪样不是百姓的血汗?便抛了斯文,总好过勒掯旁人。此事你放在心里便是。”一言说的魏文明也略带伤感,是哄孟豫章,却也是真话。魏家不算大族,如今只他出了头,族里穷人多,子侄亦要进学,样样皆是钱。天下熙熙,谁逃得过名利二字?想要两袖清风,只好做那六亲不认之人。他既不愿绝情断义,也不想同流合污,只好寻些个副业,补贴几两家用了。

好在孟豫章并非一味端方之人,他跟随孟太夫人居住,常看大伯母管家艰难,也略知世情。说来能靠自己赚钱,总好过害百姓,亦好过叫女人操心。想到此处,颜色也还转过来,把眼泪收了。只不知说甚,低着头闭嘴不言。心里到底好受了许多。

魏文明叫他触动了心思,拍拍身边的椅子道:“过来坐,我们爷俩说说话。”

孟豫章乖乖挨着他坐下。

魏文明又道:“你来我家不短,可听你师母想买妾生子之事?”

孟豫章点头道:“我劝师母来,选那良家子,正经聘来好些。”

魏文明哭笑不得:“你添甚乱?我不纳妾,你休与你师母一齐犯糊涂算计我。”

“可是……”

“有甚可是?家宅院里能有两个女人!?”魏文明压低声音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以国比家,一样的道理。我养自己都快饿死了,还养那多女人!有病!”

孟豫章愣了:“师父你怎底如此奇怪?”

魏文明没好气的道:“奇怪甚?他们才奇怪哩!自家以前做过的事都忘了!谁没欺负过庶出兄弟来,他长大了倒好纳妾,生出儿子叫人欺,不是有病是甚?你也休学那等废物。”

孟豫章才缓过的心又堵起来,头痛的道:“你欺负庶出的兄弟?”

魏文明干笑两声:“年幼无知……”何止是一般欺负,是欺负的好狠。他魏家不算豪门大户,家里有些田土而已。聚族而居,孩子们常混作一处。既不是商户巨贾,纳妾之人便少。有几房叔伯,为了后嗣,或纳良家或收贱籍,为着有个后。谁知良家妾生的还略好些;贱籍生的,兄弟们张口就骂小妇养的!他没少跟着哥哥兄弟打骂——风俗如此,他不能免俗。

进学见识过后,知道儿时错了,竟也拉不下脸来对着小妇养的赔礼道歉。说到底,自家心里着实看不起。可想而知,他若纳妾生子,纵然族里看在他的份上不予为难,心里怎底想,还用问来?他宁愿等着,等着有合适的孩子过继,至少家世清白。他干的便是御史的活计,朝堂上骂人一把好手,得罪的人车载斗量,若儿子出身有缺,再算往日的旧账,妥妥的找死哩!……咳,这些就不必告诉方脑袋的孟豫章了。

孟豫章叫他一番话说得肃然起敬。他自幼经见,男子皆有姬妾。忽见着魏文明只有一妻,先还暗自腹诽过。只因师母慈祥,不忍说。又见师母张罗纳妾生子之事,更觉师母贤良淑德。谁知魏文明竟说出这样的从未听过的道理!细想之,不由一身冷汗。他家三哥乃庶出,平素对着他们颇有几分奴颜媚骨之意,他还恨他没骨气!岂知内里还有万般乾坤。一时又想起族里的庶出,不提卖与商户家换钱财的庶女,便是庶子,二三千两打发出去便是厚道了。又有娶亲的银钱差别。不想还罢,一想真真处处低人一等。若疼孩儿,可舍不得叫他遭这等罪!忙站起来对魏文明一揖到底:“师父之言,犹如醍醐灌顶!弟子明白了!”

魏文明的心思少与人说——哪个好意思揭自己的短?然不揭又解释不清他为何抵死也不纳妾生子。众人只当他惧内,叫魏娘子心里又甜又恼,竟越发觉得愧对他。弄的他便是对妻子解释,妻子也不信。今日方因缘巧合,把埋在心底的话倾诉出来,霎时觉得神清气爽。又见孟豫章一副受教的神色,心里更偎贴。一时间刹不住,拉着好弟子的手,倒了一箩筐为人处世的道理,可惜全叫孟豫章听成他幼年顽皮捣蛋的故事,也幸而孟豫章尊师重道,句句点头称是,不然魏文明非叫气死不可。

孟豫章从魏文明处上了课,手痒的就要与林贞分享。又不好说的太直白,只好说些伉俪情深的话。林贞微笑,提笔回道:“君一,奴一,家一,万事皆一也!”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孟豫章,倘若我一心待你,你待如何?

 

☆、第46章 美人

孟豫章收到林贞的信,一时怔忪。细细品味信纸上短短的几行字,竟越品越有味道。往浅了说,乃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再一想,并不止如此。他又想起亡母了,那样病倒在床,云淡风轻的安排着父亲去哪处歇息。她总拿着一张纸,把姬妾之名列于纸上,若父亲不自行选择,她便按照名字,如转水牌似的,一个、一个的转过去,似乎一丝妒意都无。孟豫章轻轻抚着“家一”二字,忽然一阵苦笑。他忽然明白,母亲并非不妒之妇,而是有“二”心了。所以,他的家,散了……

孟豫章常有心思也无处诉,他是勋贵,又是读书人,两边都不靠,哪个也不想理他。无人说,便憋在心里,半日都散不去。直行至魏家都没转开脸,叫魏文明抓个正着,笑问:“少年何识愁滋味?”

孟豫章想,魏文明算亦师亦友,无甚好瞒,又有少年人爱炫耀之心,便把林贞的信默下来同魏文明瞧。

魏文明读过二遍,抚掌大笑,道:“你娘子比你强!你还笨的同瓜一样,她却早悟了,日后可要倒葡萄架了。”

谁料孟豫章此时面皮竟厚成八尺,正洋洋自得。

又听魏文明叹道:“我与你岳父也有过几面之缘,此女不肖父呀。”

“你才听了她一句。”

“君子六艺,不学焉敢称儒家门生。”魏文明道,“真个是你岳父说的?”

孟豫章讪笑:“她玩笑话。”

“噎人的本事不错。”魏文明笑道,“更像我这个御史的学生。”

“她还羡慕我有正经师父哩,师父何不指点她一二?”

魏文明道:“拿她的字与我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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