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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穿越女的倒掉(130)

令狐十七从来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便失去他。

明明他和他阿娘争吵后,离开蒲州前往长安时,他还好好的。

会叹息,“明知你阿娘是为你好,为何还非要说狠话伤她的心?便不能说得更圆转巧妙些吗?”

会体贴,“你且先去避一阵子。等你阿娘气消了,再慢慢说服她吧。”

会鼓励他,“我站在你这边。娶自己喜欢的姑娘,哪里比不上尚主?何况你们两个都不是陈规腐俗中人。你阿娘也是操心太过。”

谁知他才离开不过数月,他便一病不起了——只怕是他离开之后无人敢管束他了,他又肆意服食起丹药硫磺来。

早同他说那些东西有百害而无一益,他偏戒不掉,偏要在渺茫之中怀侥幸之心去求那明知求不来的长生——或者说不老。

就算求来又有什么用?哪怕白发翻黑,枯皮复润,重回到二十、三十、四十岁……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的人,转头就会开始喜欢他了吗?承认自己衰老,在喜欢的人跟前老得坦荡有尊严些,便有这么难吗?

对他自己的事这么糊涂。可对旁人的事却又这么洞明。

明明一病不起,自知大限将至了,也依旧记得他喜欢云秀,特意耗神给他安排这么一场“巧合”。

真是……死都要死了,还替旁人操什么心?

——冷不丁就要戳人一下子,教人再度难受起来。

令狐十七长舒了口气,缓解心口透不过气来的难受。

云秀什么也没说,只上前轻轻的抱住了他。

暖暖的体温,令人眼眶一下子便热起来。

令狐十七于是无奈又不忿的拒绝,“……别来招我了啊。我很难受。”

却没有试图推开她。

云秀拍了拍他的脊背,“……我在这里。难受就哭一会儿吧。”

“……我才不哭呢。”令狐十七不屑。

尸身前、坟茔前痛哭一场,是情之所至。此刻没头没尾的,有什么可哭的?——特地哭给人看吗?

何况所谓的生死,不过就是“有生必有死”。是“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是“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是“虽追念我愁苦忧思,不过十日。诸家宗族,男女聚合,相向歌舞,快共饮食,相对谈笑,捐忘死人”。是“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凡人终将走到这一步,从古至今有谁能逃过?

总哭哭啼啼的,是有多看不开啊。

他才不哭呢。

云秀却将头埋进他怀里,更紧密的抱住了他,“那就让我抱一会儿吧。”

——她还在自以为是的想安慰他。

令狐十七就不明白,人为什么那么喜欢互相安慰、陪伴,不是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吗?

何况死去的又不是她爹,不过就是个虽有亲戚之名可统共没见过几次的陌生老头子罢了。若在丧礼上,出于礼仪长歌当哭一番也就罢了。此刻才得知消息,怕只有“明明不难过但为了不显得太冷漠而不得不表演难过”的尴尬吧。

一个根本就不难过的人,怎么可能安慰到正难过着的人?

就凭抱一会儿吗?

可是抱一会儿有什么用?埋都埋了,莫非还能让人起死回生?莫非抱一下就能感同身受?莫非感同身受之后,两个人的难过就能互相抵消掉?

虚伪。不体面。让人烦躁不堪,狼狈不堪。

可是,隔着衣衫感受到她暖暖的体温,软软的躯体。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听到她平缓而沉稳的心跳……知道自己怀里抱着一个活生生的,在关心、安慰、想要陪伴着他的人。心底那些软弱的、孤单的、滞堵在心头的,在人前无法流露而在人后不知该如何流露的感受,却自顾自的缓缓流泻出来了。

——再也见不到他阿爹了。以后他便再也没阿爹了。

泪水瞬间打湿了眼眶。

果然狼狈不堪啊。令狐十七想。

可他依旧感到——还好有她在,还好她抱住了他。

心头那令人窒息的无可排遣的难受,似乎终于能卸下了。

他不由便抬起了手,想要回抱住她。

——如果那时抱住她就好了,他不经意的想,早知道这样的安慰是有用的,阿淇下葬那日,他就该什么也不想的上前抱住她。

他终于回抱住了云秀,放任自己沉浸在悲痛,被她安慰着。

这时,他听到她身上传来叮当的铃铛声。

他隐约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却忽然间不想放开她了。

她因那铃声而紧绷和走神起来,却不能在这个时候为旁的事抛开令狐十七,便有些迟疑。

令狐十七叹了口气,懊悔自己那时为什么没有抱住她。

“传音铃?”

“嗯……恐怕有人进十四郎屋里去了。”

“得赶紧把他送回去?”

“……”

“去吧。”令狐十七终于推开了她,催促着,“别节外生枝了。”

云秀犹豫了一瞬,“……我马上就回来。”

令狐十七轻轻一笑,“……嗯。”

云秀忙找到十四郎,送他回府去。

所幸仆人们只是进屋换值而已,无人注意到十四郎根本就不在屋里。此刻换好值守,已在外间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云秀要离开时,十四郎却拉住了她。

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问道,“他也修仙吗?”

——十四郎自然是认得令狐十七的。幼时他们一道上过学,虽没多久令狐十七便因病不去了,但十四郎对他的印象反而比许多同窗多年的人还深刻。

令狐晋下葬前,十四郎也曾前去吊唁。令狐家称之为鲤哥儿、十七郎者,正是令狐晋的幼子。那日他跪坐在一众守灵的子弟之中,既不是最涕泗横流的,也不是最哭声干云的,可没来由的十四郎便觉着。这么多人里,大概也只他一个在纯然为了失去父亲而悲痛。

这也不奇怪。令狐晋早年英豪,却晚节不保,续娶了被人比作虢国夫人的韩氏为妻。而韩氏同他的长子仿佛年纪。老夫少妻,还是个艳名远播而令名不显的少妻,难免就令人疑心他是不是被美色迷惑。加之令狐晋偏爱幼子,前妻留下的儿子同他便有了隔阂。

但令狐晋对几个儿子大致还是一视同仁的。除遗命令长子孝敬奉养继母之外,其余一切都依礼制。长子袭爵并继承祖产。其余子嗣各有成婚时分得的宅子,独令狐十七未成婚,故而提前留了处宅子给他。钱财由五子均分,其余私物则归韩氏处置……

——那时十四郎才知道,云秀买下的院子,是令狐晋从留给令狐十七的宅子里隔出来的。

他当然也知道令狐十七同云秀的关系,毕竟令狐韩氏常将云秀挂在嘴边。

可是……他们恐怕并不仅仅是表兄妹而已。

“嗯。”云秀应道。

“你也曾邀他一道修仙吗?”

云秀依稀觉着这问题耳熟的很,稍不解他为何这么问——十四郎不是不想修仙吗?

邀没邀过,云秀确实不记得了。也许随口邀过?横竖定然说过类似的话吧。毕竟在这世上,她就只遇到一个道友而已——华阳真人是师父。

若没有令狐十七,她还不知正在哪条弯道上打转儿呢。

云秀便又点头,“嗯。”

“这样啊……”十四郎垂眸。片刻后,抬头轻轻的催促道,“……快回去吧。”

云秀便向他点头道别,转身迅速的消失在虚空中,回到奉安观外的巷子里。

然而令狐十七早已消失不见,不知到何处去了。

——也许是回到郑国公府了吧。云秀想。竟发生了这种变故,她也该去探问一下她二姨才对。

第92章 未妨惆怅(十)

窗外疏枝横斜。

令狐韩氏坐在妆台前,身后丫鬟正屏息为她梳头。那头发漆黑如瀑,盈盈满手。发尾委落及地,当中半分杂色也无。鸦色梳起,便露出莹白修长的脖颈来。脖颈右侧近肩颈处一点小小的黑痣,并非无暇,却比无暇还更挠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