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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穿越女的倒掉(47)

上回郑国夫人无意中提到龙首渠通向宫外,第二日十二公主便偷偷往渠中放了纸船。今日又来放河灯,想是十分喜爱这种玩法。

十四郎不明白这个姐姐的心思,却也知道红叶题诗的故事玄宗朝留下的白头宫女如今是寻不到了,可听他阿娘说,他阿爹即位早年宫中还有不少。当年杨妃得宠时,宫娥寂寞,便常题诗在红叶上,抛入流水,“寄与有缘人”,年老后便成谈资。不过这都是寂寞宫女的消遣,他十二姐结交广泛,常能出宫游玩,不知为何也迷上此类。

至于为何要拉上他,十四郎却很清楚淑妃娘娘教导子女十分严厉,对他却有种疏离冷漠的宽容。只消把原委推到他身上,淑妃娘娘大都不会过多追问。

不多时,淑妃娘娘果然遣人来讯问。

十二公主虽被扰了兴致,却也无可奈何,嘀咕了一句,“不过就是放几只河灯而已……” 便老老实实收心,和十四郎一起回去领训。

可惜纵使有十四郎做幌子,十二公主这场训斥依旧没免去。

十四郎获准离开,淑妃娘娘单独训导十二公主,“已十三岁了,怎么还不知礼?当年你六姐姐……”

十四郎从殿里出来,一时只觉无处可去。

见手上还捏着他十二姐硬塞给他的彩笺,便复往水滨去。

没用完的河灯散落在水榭边的游廊上,亭中笔墨犹湿淑妃传唤,宫娥们去得急,尚还没来得及收拾。

十四郎便在水榭边跪坐。点起一盏河灯,轻轻的推入水中。

中元节,地官开鬼门赦罪,地府鬼魂可以回到人间。民间祭祖,宫里也安排了祭祀。

享祭的人里,当然没有他身份寒微的母亲。

但十四郎并不如何伤心他的母亲没犯什么罪,想来不会受地府羁押。他又召来了凤凰,她在人间应该也不再有什么留恋。想必早已转世投胎去了吧。他也并不想母亲的鬼魂再被接入深宫。

只希望她早日往生,投生个好人家。

他看着那河灯顺水漂流,渐渐远去。便双手合什,闭目祝祷。

而后他又点了一盏河灯,放下去。

云秀说她阿婆去世了。他虽未曾谋面,但也希望老人家走得安稳,来生依旧多福多寿。

以云秀对生死的淡泊,想必今日不会记得该为亡者点灯,那他便代她点一盏自丧母之后,块然无徒,待同云秀相逢,言迹相投,情谊相合,始不孤单。愿以修渡之缘,成死生之契、山海之盟。虽身为二体,实心归一处。所以他代她点灯,想来也是无碍的。

而后他拿起最后一盏河灯。

他阿娘曾说,中元节的河灯最终会汇入天河,被仙女捞起。所以这一日用莲灯许愿最是灵验。

他并未尽信御沟常年有人清理打扫,莲灯根本就漂不出皇宫去,如何汇入天河?

可是……他很想见云秀。

他知道云秀爽约,必定是有什么缘由耽搁了原本他们俩次次约定,就次次都能见面,已属奇迹。以云秀那种含糊的法术,偶尔错过一次才是正常。然而,早先不爽约,偏到他告诉云秀自己的出身后才立刻爽约,他心里也难免忐忑会不会是他触犯了什么忌讳。

这些日子他得空便会到无人处吹箫。想来云秀也是一样的。

虽说他身边无人的时候、宫中无人的去处确实很少,可这么多日子了,他和云秀竟一次都没凑到一起,也还是不免令人沮丧。

十四郎提起笔来,想要许一个愿望。

然而笔尖悬了半晌,依旧不知该写些什么。

听见附近传来人声,姑且将空白的彩笺夹了进去,推灯入河若真是神仙捡去,纵使是无字之书,应该也能看得明白吧。

第31章 蓬山此去(一)

他推走河灯,便取出引凤箫来,缓长吹响。

不多时果然有人过来。却没近前问话,只略看了看便离开宫中喜爱笙箫的皇子公主并不多,而十四郎手上的引凤箫人人都认得,很少有人会前来妨碍、阻拦。

一曲终了。

十四郎收了箫,准备离开,回过身却见天子正立在游廊那头。身后仪仗林立,宫娥宫监们簇拥在侧。

肩舆早已落地,想是天子到来已有些时候了。

十四郎愣了一愣,忙躬身行礼。

他虽养在大内,得见天子的时候却并不多大明宫实在太大了,而天子内宠众多,原本就不常到淑妃殿里。自立了太子之后,更是经年不去一回。偶尔父子二人在内苑里遇见,也往往是在天子去旁处宫苑的路上,他上前请安,隔着仪仗和轿辇同天子略说两句话,便该跪送了。

算来父子两个上一次面对着面好好说话,还是在正月里。

因此十四郎虽憧憬父亲,却并不知父子间相处的情形。

天子微笑着上前,单手拉他起来,道:“在外头,不用讲究这么多。”

身后侍奉的人早跟上来,在水榭中陈设春凳,垫上毡毯,点起熏香,又当风设置屏障。

天子扶起十四郎,自己靠着凭几坐下,又示意十四郎坐,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游晃?”

十四郎道,“睡不着,偷偷溜出来吹一会儿箫,这就打算回去了……”

天子笑道,“哦。”又道,“我听杜妃说,常有人夜间吹箫,甚合韵律,原来说的是你吗?”

十四郎脸上便有些红,道,“……打扰到旁人睡眠了吗?”

天子笑道,“这却不至于。”便伸手过来。

十四郎将引凤箫呈上去,天子略赏玩片刻,便将以指按孔,将箫管纳在唇下。

他才四十岁,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那起音洪亮高扬。却只略吹了几音便停下来,笑道,“太久没吹过,谱子都记不清了。”然而不知想起了谁,眸光已柔和起来。他将箫管还给十四郎,笑道,“……倒是不必怕召来谏官了。”又道,“这箫朕记得是给了叶娘,原来叶娘传给了你吗……”

十四郎道,“……是。”

天子靠着隐囊,闭目养神了片刻,才道,“朕寿诞那日,你给朕准备的寿礼,似乎是一支箫曲?”

十四郎没料到天子竟还记得,目光不由便明亮起来,忙克制住欢喜,道,“……是。”

天子便笑道,“吹来听听吧。”

十四郎略调箫音,然而将要吹奏时,却停顿了片刻。

他记得自己那日吹奏“凤凰曲”,将云秀给听哭了,记得云秀还说,“好听归好听,却不适合在寿宴上吹。”

那曲子是他阿娘最后一次吹箫时所吹奏,他虽略作修改,然而基调本就是哀伤的当日他阿娘病体支离,追怀往事,难免留恋不舍,亦难免流露出来日无多的悲戚。他将阿娘的遗音奏给天子听,是希望能替他阿娘打动天子,令天子缅怀片刻。如此,他阿娘黄泉路上,走得也不至过于凄冷。

可如今国有战事,前线屡屡传来不容乐观的消息,天子亦仪容疲惫,忧虑在心。这会儿吹奏凤凰曲,只怕更令天子情意郁结、志气受挫了。

天子见他还不演奏,便笑道,“朕准备好了,开始吧。”

十四郎便起身致意,坐回去开始演奏。

那起音空旷嘹亮。

天子原本只是想随便一听,不教孩子的心意和努力空掷,然而不过听了片刻,便觉耳目一新。

那箫曲流畅明亮,别有一股昂扬向上的斗志在其中。将人胸中沆瀣荡涤一空,空旷又敞亮。宛若风过草原,遇山而上行,击云荡雾之后,化鹰俯瞰万里晴空。地上原野、河流如棋盘,世间诸事,一时都清楚明白起来。

乐曲有时比文章更能展现人的心胸。

十四郎年纪尚还小,气力不如成人那般充沛,后继便稍有些乏力。天子见他竭力吹奏,便拍了拍手,道,“停下吧。”

十四郎便收了箫音。

天子想了想,道,“这不是你当日想吹的曲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