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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穿越女的倒掉(70)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心中最后一丝愧疚和牵念也断绝了。她点了点头,说,“好,我出家。”

她便在华山白云峰上出家。

山中不知岁月长。只知寒暑更迭,长安城中风云骤变。先是天子驾崩太子继位,东宫幕僚其兴也勃然。然而年号尚还没来得及变更,新天子便病笃退位。广陵王继位后将父亲的旧臣一网打尽,一日之间流放出八个司马。其亡也忽焉。不过几年间,新贵便又风光起来。昔日和她一同出入赏花宴的闺秀们,有些沉寂无声了,也有些光鲜亮丽的到华山来烧香,拉着她的手,同她感慨风云变迁。

韩家没受这场剧变的波及。尽管她柳家姐夫就站在风口浪尖上,但他风云突起时,她阿爹便认准了他们这帮人得意不久,早早的划清了界线。在他们大厦倾颓时,韩家反而因此获得名望。

只是可怜了她的姐姐,跟着姐夫还没过几天好日子,便又要颠沛奔波。才两岁的小儿子路上染疾夭折,腹中胎儿也在长途跋涉中流掉了。

随丈夫去登州赴任时,姐姐到山上来探望她。她眼看着昔日温柔无争的姐姐枯槁衰弱,心酸得想落泪。

她追问,姐夫是否因她娘家袖手旁观而迁怒于她。姐姐只笑着摇头,“郎君和阿姑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待我都极好。只怕我福缘浅薄,见不到郎君施展抱负的那天了……想来那时他也早另娶他人,将我忘了吧。”

韩娘说,“他敢!”

姐姐笑了一阵子,说,“那我便竭力多活几年吧。我若先他一步死了,再有多少约定也都不作数了。”

韩娘沉默不语,她便拉着她的手说,“我并不打算劝你。只是有些事今日不说,以后便再没机会说了吧你可记得那日邢国公撂话,说‘看谁敢保你?’”她看着她的眼睛,“令狐寺卿说,‘我敢’。”

邢国公去韩府要人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酒席上不知谁提起了话头,说到韩娘宁肯“开门纳客”也断不肯入邢国公府,席间褒贬不一。但那一点桃色渐浓,令人绮思联翩。彼时令狐晋正把玩手中酒杯,闻言眉心稍皱,问道,“便无人敢说‘保她’吗?”众人诧异,令狐晋便说,“长兴二十一年,我巡按相州。叛军轻兵来袭,我手下斥候虽探知军情,却遭人伏杀。是韩娘子不畏凶险,只身穿越乱兵之地,将军报送到我手上。这般大义大勇的女子,你们无人敢保……那便由我来保吧。”

他开口之前,邢国公府欺人之举,不过是一点无伤大雅的轶闻趣事。长安疯传的是名满京华的绝色美人,出身官宦之家的清白闺秀,内心竟住着一个娼妓,宁肯“开门纳客”肉身布施,也不愿当个清冷寂寞的寡妇。

她的长嫂为了侄女们日后的婚事,想法设法劝她阿爹清理门户,杀她以自清。而她阿爹和大哥也许不忍但内心想必多有认同。她已出家,邢国公府却依旧要买通山上女冠子将她赶尽杀绝,以免她当真做出丑事……

但他开口之后,一切便逆转了。

世间事最悲哀之处往往在于,她和他清清白白的在正道上机关算尽性命相搏,却抵不住强权一指弹压,他连尸骸都保不住。而她堪堪保住性命名望,仅因更强权弹压了强权。

那一日韩娘攥着手中银坠子,在黑暗里枯坐到天明。她想她二哥说她自作聪明,说得真是对极了到头来,她也只不过是个靠着令狐晋说“我保她”才苟活下来的女人,却胆敢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她为少年所谋划的道路,压根儿从一开始就走不通。纵然侥幸他娶到了她,若无令狐晋这样的人的庇护一生,她也迟早会是他的怀璧其罪,令他万劫不复。

少年当然不肯求令狐晋做他的冰人。是她强人所难了。

春暖花开时节,赵国大长公主做寿,宴请嘉宾。时隔四年之久,韩娘再度回到长安。

酒酣气暖。

她身上又热又乏,便独自起身去花园小憩。见东亭旁一树桃花灼灼,那红雪散乱零落,暗香醉人。便将玉臂做枕,松了松领口透气,伏在亭栏上睡了。

被唤醒时,令狐晋就站在一旁。

她醉眼迷蒙的看向他,片刻后才清醒过来。忙低头整顿衣裳,“您怎么在这里?”拂去衣上落花后,她便要起身,然而脚上麻得很,一时竟没起来。

令狐晋不知该如何解释,便问,“怎么不去屋里睡?”

韩娘道,“迷路了,身上又乏得很。本想靠在歇一会儿,谁知就睡过去了。”她终于能起身行礼,便问候,“数年不见,您一切安好?”

令狐晋道,“……好。”又道,“……真是恍若隔世。”

“哪有这么久?”她笑,便掰着手指数了数,“四个年头,算来才三年出头罢了。”

令狐晋说,“是。”好一会儿后,才又问道,“还在守孝吗?”

她知道长安城中对她出家一事颇有说法不少人觉着韩家被邢国公府压服,名为送她出家,实为守寡戴孝。

她不悦道,“我没什么孝可守的。”

令狐晋道,“不是他。”

韩娘茫然的片刻,才又淡然一笑,“……为他便更没什么可守的了。”

令狐晋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便是一心修道了?”

韩娘讶异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便失笑出声,“您心里我便这么清新脱俗吗?我还以为我在您跟前早就原形毕露了。”她笑了一阵子,终于松懈下来,不再拘谨,“只是没旁处可去罢了。我阿爹必定不肯接我回去,我招惹了那么大的仇家,料想日后也无人敢娶我。不如就在道观里混着。虽清冷贫乏了些,倒也还算自在。”

令狐晋便问,“如果有人敢娶呢?”

“那也不成。”韩娘笑道看着他,“……我虽然落魄,可也不是谁娶我都肯嫁的。要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令狐晋说,“……‘但如峤比,云何?’1”

韩娘弯了眼睛,轻声答道,“固所愿也。”

她跪坐在他的衣冠冢前,奠了一杯薄酒。

在华山出家这四年,她曾无数次坐在这里陪他看云卷云舒。但相聚日短,别离日长,一个人缅怀两个人的事,总归是有尽头的。

终有一日她忘却初心如大梦觉醒,于是捐却昔日种种,释负前行。从此是梦中之所非,非梦中之所是,再不是当初他遇见、并喜欢上的那个姑娘。

可他的人生早已被斩断在梦中,再无反悔、重来的机会了。

她那愚不可及的梦,吞噬了他的人生。

那是她唯一不愿醒来的美梦,那也是她唯一爱过的少年。

她将那坠子挂在了被她当作墓碑立起的青石上。

若当初没有喜欢上他便好了。

若重逢后没有人认出他便好了。

若不曾痴心妄想能和他在一起便好了。

若他还骑在栎树枝头,自在无忧的吹着风……那便再好不过了。

泪水从她脸颊上滚落。

千言万语俱都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作唯一的祈愿。

“忘了我,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了。”

云秀猛的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天际一线发白不知不觉竟已天亮了。她却并未感到彻夜未眠的疲乏,充盈于全身的灵气令她头脑清醒,身轻如燕。

……能做到。她想。

她将六重花印拍在桃花树上,而后毫不犹豫的伸手推去。

她的预感没错她出现在梦中所见的山坡上。

时隔十余年后,这里的景色依旧无大改变。那被立作墓碑的青石显是才被擦拭过不久,墓前砖石垒成的供台前,还有才烧过的灰烬。

这里一直有人打理着。

云秀移开供台,果然在那台下看到一个帕子包起的小袋。帕子里那枚银坠子早已绣的发黑,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她把银坠子收好,匆匆通过六重花印,回到自己该待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