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论穿越女的倒掉(84)

既如此,今日太子叫住他,纵然原本不是为了打探天子起居,想来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了。

果然,太子随即便问道,“昨日阿爹接见了柳承吉柳相公?”

十四郎便道,“是。”

延英殿是天子会见宰执之处,为表敬重,四周不设内侍与护卫,宰执可无所顾虑、畅所欲言。

十四郎不愿殿中对答先从他这里泄露出去,便趁太子未及发问,转而道,“我早先说,日后要给二哥当宰相,阿爹便说,让我看一看真宰相的风采柳相公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便有片刻怔愣,道,“……阿爹竟没生气吗?”

十四郎不料他竟如此回应,便有些许迟疑,“……何事生气?”

太子略松懈了些,面上却已消沉、无奈尽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日后莫再童言无忌了。”便解释,“你当我的宰相时,阿爹在何处?”

十四郎猛的回味过来他当他二哥的宰相,天子自然已不在位了。

可醒悟的同时,又觉着,世所谓黑头公相也往往年过不惑,能当宰相的哪个不是华发老人?他一个稚龄顽童,说起久远将来的志向,真值得如此深究吗?天子自己没当一回事,太子却如此忐忑……这不免令十四郎也疑惑不安起来。

只是这孩子心性体贴,觉出太子心中苦涩,便不多问。反而宽解太子,“是我疏忽了,日后再不敢提。所幸阿爹宽厚,不但没生气,还激励我奋进,令我日后好好辅佐阿兄。”

太子见他天真恳切,亦不知该怎么向他说明。

他的母亲是天子发妻。天子为广陵郡王时,她是明媒正娶的广陵郡王妃;天子为太子时,她又是顺理成章的太子妃。他在广陵郡王府出生,本是毫无争议的嫡长子。可天子继位后,他的母亲却只被册封为贤妃。他也从唯一的嫡子,泯然为天子诸多庶子之一。

而后,天子按长幼之序,册立了他的长兄为太子。

然而先太子德不配位,入东宫不足一年便染病身亡。

群臣再次请立太子。

他母系尊贵,朝野上下都支持他。可天子依旧欲按长幼册立澧王。是群臣固争,才最终册立了他。

然而册立他为太子后,纵使群臣情愿,天子也依旧不肯册立他的母亲为皇后。

太子的生母不被册立为皇后,任谁都要掂量,他这储君之位是否已坐稳了。

且澧王同天子身旁亲信内侍往来密切,天子不加制止。而他对天子起居少有过问,天子便横加训斥。

并不是他谨小慎微,实在是他动辄得咎,这太子当得如惊弓之鸟,处处不得自在。

所幸如今常在天子身旁侍奉的人是十四郎。

十四郎虽不是他的同胞弟弟,却是他的母亲亲自抚养长大。天子常经年不去他阿娘殿里一面,十四郎便也没怎么得天子教诲。多是他入宫请安时,扛着十四郎到处玩耍,同他说外间趣事,指点过问他的学业和功课。论年纪,十四郎比他的长子还小几个月。论感情,他们虽是兄弟,怕却比父子更亲厚些。

有十四郎在天子身边,至少有人向天子进谗时,十四郎会尽力替他分辩吧。

想到此处,太子便咽下了本想问十四郎的话。

只问道,“你跟在阿爹身旁,可觉出阿爹是不是真有退兵之意了?”

十四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忖度了片刻,反问道,“阿兄觉着,该不该退兵?”

太子犹豫了片刻,道,“淮西所求,不过是一纸册封诏令。藩帅父死子继,也并非无例可寻。按说给便给了。如今打了三年,耗财伤民无数,却未见寸功。稳妥起见,还是暂且退兵为宜。”便又看向十四郎他揣测十四郎是不便明说,故意以问为答。因而急着看十四郎的回应,好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天子的心思。

十四郎却没料到太子会给出如此敷衍的答案。

他想了想,便说,“可是若此刻退兵,先前消耗尽数付之流水不说,日后藩镇谁还将朝廷威仪放在眼里?若藩镇一个个都效法淮西,想要谁为节度使,便强迫朝廷策命谁为节度使。朝廷不策命,他们便威胁起兵。阿兄该怎么办?”

太子愣了一愣,道,“岂能人人都如此胆大包天?”随即立刻便回味过来,“这是阿爹的意思?”

十四郎没做声这固然是天子的意思。可是这些日子他跟在天子身旁,听主战与主和之人互相争论。纵使只凭自己的判断,也知谁更中肯清醒些。何况管钱粮的、本该最知道国力虚实的那个人,都说不能半途而废了。为何太子反而想不明白?

太子自己猜中,却又叹道,“可惜人人都说阿爹想罢兵,我便只准备了说罢兵的奏答……”

十四郎以为他要焦急准备起来了,谁知太子苦笑一下,道,“罢了,前面还有那么多宰相呢……阿爹又何尝是想听我怎么说。”

正说着,忽听外头马蹄答答。片刻后,车夫双手呈进来一个犹冒着热气的纸包,道,“殿下吩咐去买的东西送来了。”

那纸包打开,略带焦酥的麦香与丰腴咸鲜的肉脂香相缠绕的熟悉香味儿扑鼻而来。

竟是瞽婆家的肉毕罗。

太子将毕罗递给十四郎,笑道,“快马买来的。快尝尝,跟你当街吃有什么差别。”

上马车前十四郎便知道,车往北去,同东市的方向正相反。只是他对太子素有孺慕之情,便不点破。只准备送太子回到东宫后,再折返回去。

谁知太子竟先替他想到了。

十四郎心下复又柔软起来,对上太子含笑的双眸,原本就不知该怎么说的话,更说不出口了。

他便先呈一张毕罗给太子,太子摇头道,“大清晨的,我可吃不下这么重的东西。”

十四郎便自己吃,只觉今日的毕罗比往常更胜十倍的熨帖暖和,可他心中滋味却也一言难尽。

吃完一张,正要去咬第二张时,忽听垂涎之声。

太子眨了眨眼睛,“……看得有些饿了。”

十四郎忙奉给太子,太子摇头。十四郎便将手中毕罗擘开,奉一半给太子。这次太子坦然受之。

十四郎不由便笑起来,太子也跟着笑了。

兄弟二人便姑且放下各自心中烦心的大事小惑,各自手捧半张毕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天子议事完毕,又召十四郎入宫给他读书。

支着脸颊听着听着,看似将入睡了,却忽然问道,“今日是坐你二哥的马车回宅的?”

十四郎忙道,“是。”

天子问,“你二哥问了你些什么?”

十四郎如实答道,“二哥问,阿爹是不是真想罢兵?”

天子挑眉瞟了十四郎一眼,问道,“你是怎么告诉他的?”

十四郎便又据实以告。

天子点了点头,复又闭上眼睛,不再多说什么了。

淮西战事敲定,因天子开宗名义“平定淮西是既定之国策,不容更改”,朝中动摇了一整个冬天的物议终于平息。

蒲州柳家老宅内,郑氏那颗悬而不安的心,终于轻轻放下。

随即更令她欢喜的消息传来天子派自己从兄薛王前来蒲州,过问柳宅遇刺一案。

本朝宗室繁盛,历代天子留下的子孙不知凡几。皇孙们聚居处称“百孙院”,实则远不止此数。袭王爵的也多,随便说出一个来,不扒拉着手指数半天可能都不知道是哪一个。可这个薛王,却少有人不知道他。不是因他格外显赫,而是因他格外善卜。

据说他年幼时曾见过仙人邢和璞,邢和璞说他是故友转世,便赠了他一本天书。他据书卜算人的福寿,无不应验。

当然,薛王自己并不觉着自己善卜。他觉着卜筮乃无稽之谈。他给人卜算,纯粹是照本宣科,是为了向世人证明相书有多么荒谬可笑。

奈何他算得太准了,那些看似荒谬的结论日后无不一一应验。他的名声越传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