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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骨夜宴(40)

作者: 月翼/夷梦 阅读记录

她怎么还没回来?莫非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

转念一想,芸奴顿时释怀,以玄微的性格,断不会自寻短见。她累得睁不开眼睛,倒下便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卧房中空空如也,她吓了一跳,忙穿好衣服出来,见女冠们都勤快起来,各自做着手上的活计。

她忙拿了扫帚,一边扫地一边问身边的女冠:“住持回来了?”

“刚回来。”那女冠说,“正在房里沐浴更衣呢。”

芸奴扫了会儿地,又问那女冠道:“上次我听她们说,自从有个商人来了之后,山里就开始闹鬼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冠漫不经心地说:“半月前,有个商人来观里投宿,因为观里都是女人,收留他实在不方便,就将他安置在观后面的那座小山斋里,吩咐玄微给他送饭。那日玄微送饭归来,手上包着白布,我们笑她,说肯定是让那商人咬的。她分辩说是珠子割破的,我们自然都不肯信,她说那商人是倒卖古董的,她送饭去的时候,他正在把玩一串琉璃珠。那商人一时高兴,告诉她那些珠子都是南朝的东西,是从金陵的陵墓里挖出来的古董。拉拉杂杂说了不少,她也不懂,见那珠子好看,就向他讨要两颗。那商人也慷慨,摘了几颗给她,她刚接过来,食指就像被刀片划过一般破了,血珠子涌出来,她痛得一松手,琉璃珠全撒在了地上。她觉得那些珠子不祥,没敢要,简单包扎了一下便回来了。”

芸奴木讷地点了点头,又问:“后来呢?”

“第二天那商人就走了,我们也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就有官府的人来查问,才知道他死在山坳里,变成了人腊。从那之后,山里就怪事不断。”女冠眉间爬上一丝愁云,“都说墓里出来的东西是不祥之物,说不定就是他所带的那些古董成了精,把他给害了。”

芸奴抱着扫帚想了半晌,南朝、严道育,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熟。昨晚所见的妖物身穿冕服,身上有一股陈腐之气,倒像是魂魄依附灵物所成的精魅,难不成他生前真是一位皇帝?

如果是皇帝,必然在史书之中有记载,说不定这严道育与他有什么瓜葛,且先去查查南朝史书,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咱们观里有没有书斋?”她问。

那女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真是新鲜,住持让我们平日里读书识字,我们都以此为苦,你竟然还找书来看,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她指向远处一座楼阁说,“那里是住持的卧房,书斋就在旁边。不过住持不许人随意进出书斋,你可以去求求住持,说不定住持看你勤奋,会准你入书斋呢。”

芸奴向她道了谢,放下扫帚便往住持的卧房而来。卧房门前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冠,正在嗑瓜子:“住持正在沐浴呢,待会儿再来。”

“那我就在这里等吧。”芸奴也不怕累,站在屋檐下等待,忽然听见屋内传出轻柔的女声:“玄婉,让她进来吧。”

芸奴推门进去,是间套房,多宝阁隔断后面挂着的轻纱帘子,微微有些透明,依稀能够看到坐在木桶内沐浴的住持。之前为她行三皈九依之礼的人并不是住持,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早就听说住持年轻貌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雾气氤氲之中,帘后之人浑身上下都浮动着一丝风情。

她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想起吕阳所说的那句话:“你们女冠和妓女没有什么两样。”

难道住持……

“你是新来的吧?”住持淡淡地问。

“是。”芸奴连忙说,“弟子刚来几日,道名玄芸。”

“有什么事吗?”

“弟子听说住持有一书斋,想借几本书看,请住持准许。”

“哦?我这观里的女冠们都以看书为苦,你倒是个异数。”住持似乎来了兴趣,“你想借什么书?”

“史书。”

“你一个女冠,看史书做什么?”

芸奴犹豫了一下:“弟子听说住持博闻强记,不知住持可听说过严道育这个人?”

“严道育?”住持想了想说:“她应该是南朝刘宋元嘉年间的人。你若是想看与她有关的书,只要去看《资治通鉴》中元嘉二十九年前后的事情便是了。”

刘宋是七百年前一个名叫刘裕的将领篡夺东晋江山,所建立的皇朝,国号与大宋相同,因此称为刘宋。元嘉正是刘宋第三个皇帝刘义隆的年号。

芸奴向住持讨了钥匙,进书斋借出宋书,坐在黄桷树底下,秋末的阳光温和而柔软,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下来,在书上印下一块块破碎的光斑。

南方的秋天还很暖和,但芸奴的心却寒冷如冰。

严道育是元嘉时代一个会妖法的女骗子。

刘宋文帝刘义隆有一位嫡出的皇子,名叫刘劭,刘劭自出生起便被亲生母亲认为不祥,差点儿被杀死。还是刘义隆赶到皇后寝宫,才救了他一命。他自小便极受刘义隆的宠爱,因此被立为太子。

太子长大后,生得容貌俊美,与姐姐东阳公主走得很近。东阳公主刘英娥有一个美丽机灵的心腹婢女王鹦鹉,王鹦鹉认识一个女巫,名叫严道育。

严道育通灵有异术。

就是这句话,令严道育进入了东阳公主宫,见到了太子刘劭和潘淑妃的儿子刘浚。

严道育在太子和公主面前施展法术,白天,她对公主说:“神灵有吉祥之物赏赐给公主。”到了晚上,东阳公主刘英娥躺卧在床,只见夜色中一道萤火样的流光闪过,飞进竹制的书箱里,打开书箱一看,两颗青色宝珠闪着幽幽的光泽。自此,刘英娥和刘劭、刘浚三姐弟受到了严道育的迷惑,对其巫术深信不疑,尊严道育为天师。

后来,朝局变化,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严道育趁机进谗言,挑唆太子巫蛊皇帝,用玉石为刘义隆雕像,派东阳公主的家奴陈天兴联络宫中黄门陈庆国,把雕像埋在含章殿(即刘义隆的寝宫)前,以便施法。

后来东阳公主死去,王鹦鹉下嫁给刘浚的心腹佐吏沈怀远,南北朝时期门第森严,婢女怎可嫁给官吏,刘义隆下令彻查,虽被太子糊弄过去,却也令他胆战心惊,害怕事情败露,于是暗地里杀了陈天兴。

宫中黄门陈庆国害怕自己也被杀害,向刘义隆告了密。刘义隆大怒,下令抓捕王鹦鹉,封了她的家,经过搜查,得到刘劭、刘浚二人几百封往来信件,尽是些咒诅巫蛊,又挖出埋藏在含章殿前的玉石雕像。刘义隆下诏有司严查此案,严道育闻风逃命,廷尉挨家挨户地查,也没个影子。

此时的严道育并没有跑远,她化装成尼姑,躲在太子东宫之中。盛怒之下的刘宋文帝暗中谋划废除太子,刘劭先下手为强,带兵入宫,将亲生父亲杀害,夺了皇位,自立为帝,改元太初。

刘劭成为皇帝之后,封王鹦鹉为妃,大加宠爱。只可惜他因杀父弑君而众叛亲离,刘宋文帝第三子刘骏带兵入宫,将刘劭斩杀,王鹦鹉与严道育,也被当街鞭杀。

芸奴拿书的手在轻轻颤抖,难道严道育就是自己吗?那个穿冕服的妖怪,就是刘义隆,那位刘五郎刘将军,就是太子的转世?

不知道是谁对她说过,前世的罪孽,当由今生来偿还。前世的她怂恿太子和公主行巫蛊之术,杀父弑君,今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因果报应。

她无力地靠在树干上,仰头望着随风轻摇的树冠,有温热的东西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

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赎清罪孽?

一声猫叫从树上传来,她拭去泪水,看见那只浑身乌黑的猫,正从树叶中伸出头,蓝绿色的眼睛里似有一丝冰冷的笑意。

“听说玄微不见了。”两个女冠往住持房里送吃食,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灵玉师父正派了人到处找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