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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养婿(80)+番外

沣南贺氏在前朝时家大业大,名下各类产业自是众多,所产物事既供自家,也在外经营。

前朝亡国后,中原许多地方的民生都毁于一旦,位于京畿道的贺家更是首当其冲。加之那时国人对贺楚的功过褒贬不一,贺家人又在战乱中或亡或散,于是整个贺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大厦倾颓了。

近一两年,贺征逐渐崭露头角,才将幸存的贺家宗族慢慢归拢。如今新朝抵定、时局渐稳,他的姑母贺莲便试着重启以往那些大小产业。只是目下暂还不成规模,所产物事尚未见诸坊市,仅供自家。

面前那些糖果像是加了好几种浆果汁子熬的,颗颗缤纷如虹,似有浓稠浆果香混在甜味里,简直色香俱佳,孩子们瞧一眼就会忍不住笑弯眼儿垂涎三尺。

沐霁昭小嘴儿吧嗒吧嗒,支棱着肉嘟嘟的手悄悄往那个糖盒子探去,口中糯糯对沐青霜撒娇:“小嘟嘟,你也请我一颗吃吃嘛。”

大多时候沐霁昭都是个比较讲道理的小孩儿。先前贺征对他讲过“这盒糖果是专拿来向他小姑姑赔礼的”,在他心里这便是小姑姑的东西,想吃就得征询她同意。

沐青霜没说话,另拿了一颗喂进沐霁昭嘴里,同时不着痕迹地瞥向对座的贺征。

其实她心中有些酸涩,为着贺征。

方才他口中的“小时爱吃”,约莫也就是沐霁昭此刻这般年岁。之后没两年镐京城破,他流落辗转横穿整片国境,最后才到了利州。

当年那个在善堂捏住她裙角的小贺征,原本也有如沐霁昭这般无忧无虑的童稚岁月,甚至膏粱富贵更胜一筹。

若贺征没有经历国破家亡、父母俱殁、族人尽散的惨痛,他大约也会是个马踏飞花、意气明亮的少年郎,如许多在富足安稳中被滋养长大的名门公子一般,温润雅正,矜贵从容。

那样的他,一定就能像沐霁昭这样,不怯于向人表达自己的渴望,可以毫无负担的接受任何美好馈赠。不怕亏欠,不怕还不起。

以往沐青霜很少去细想,为何与自己同吃一锅米粮近十年,贺征的性子却与自己——甚至与沐家每个同龄人——天差地别。

如今她才渐渐开始了悟,年少时贺征在人前的冷漠寡言、人后的别扭反复所为何来。

那时的他,举凡吃穿用度、读书习武,安排给他怎样他就怎样,几乎从无异议,甚至没有寻常少年人理当该有的偏好取舍。

他在利州生活了近十年,始终与周围格格不入,其实泰半都源于他心中的不安与缺失。

那时虽有沐家不吝给他周全庇护,他却从未理所当然认为那一切真的就属于他。他怕亏欠太多,还不起。

所以,她当年对他一次次的给予,看似大方,可对他来说,或许是一次次的刺痛与重压——

看,我什么都有,你什么都没有。我的全给你,跟着我吧。

此刻沐青霜扪心自问,若是易地而处,她的选择大约与当年的贺征不会差太多。

都是骨子里傲气又自尊的人,怎会甘心像个金丝雀一般,缩在笼子里心安理得被人驯养?

因为在意,因为重视,才会更想靠着自己顶天立地站得笔直,与心上的人对等平视。

所谓风雨同舟的相携并行,从来就不该是一方背负着另一方,而该像山巅悬崖上两棵树,根茎相连、枝叶交覆,却又各自参天。

相生相伴,却各有依凭,那才是最好的模样。

想到这些,沐青霜心下忽地释然许多,唇角柔柔勾起,眼底眉梢全是亮晶晶的笑。

“你怎么不问我要一颗吃吃?”她略抬下巴,笑望贺征。

贺征抿了一口杯中清茶,噙笑抬眸:“我要,你就给吗?”

“试试?”糖球在沐青霜左腮顶起一个调皮的弧度,“若你不知该怎么向人撒娇,不若向霁昭再讨教讨教?”

无端被点名的沐霁昭高高举起手:“好啊,我教你呀!”撒娇,他很在行。也很乐于对笨笨的“小嘟卟”倾囊相授。

贺征面无表情地看向他,哽得说不出话来。

“你要像这样,”沐霁昭转头面向沐青霜,下巴支出去,仰起灿烂笑脸,肉呼呼的小手合十抵在唇前,嗲声嗲气的,“求求你了,再给一颗糖请我吃吃嘛!”

甜滋滋软茸茸的小奶音,话尾像拖了根荡来荡去的小尾,别提多狗腿了。

然后他小脸严肃一凝,回头看着贺征:“小嘟卟,你学会了吗?”

贺征满脸沉重地闭了闭眼,周身恶寒一般抖了抖:“请恕在下驽钝。”

学是学会了,可实在是……很难做到。

沐青霜顺手将沐霁昭捞进自己怀里,乐不可支地将小家伙揉来揉去,两人一起哈哈哈笑得东倒西歪。

自抵达镐京后,这似乎还是沐青霜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眉飞色舞,肆无忌惮。

贺征隔桌望着她,无声扬唇。

****

四月十三,在雁鸣山别苑樱桃宴之后的第六日,沐青霜受邀来到汾阳公主府。

除她之外,当日搜山游戏的另两位胜者慕映琏与段微生也在。

这倒并没有出乎沐青霜的预料,毕竟,若赵絮真如众人所料想要筹建武学讲堂,那就绝不是启用一个人就足以担当这重任的。

主座上的赵絮笑意亲和,请三人入座后,又让侍者送上茶点:“稍坐片刻,等最后一位……”

话音未落,门外便有侍者向赵絮执礼。

“最后一位客人到了?”赵絮略抬了眉梢,待侍者应了,便又道,“请进来吧。”

少顷,一位身着湖蓝色衣裙的姑娘随侍者入内,在正厅中间站定,略屈膝向主座上的赵絮见了礼,又对客座上的三人依次颔首致意。

沐青霜眨了眨眼,越看她越觉眼熟:“……林秋霞?”

赫山讲武堂甲班学子林秋霞,在当年那场考选中被赵旻的人抓去做肉盾、最后被沐青霜带着大家救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在赫山的最后一年里,随着贺征、周筱晗、齐嗣源这三人的离去,林秋霞紧随令子都之后,成为守卫甲班辉煌的另一根顶梁柱。

沐青霜与她已有五年未见,但彼此模样都未大改,只是眉目间俱褪去年少时的青涩,长相气质上成熟了几分,倒不至于认不出对方。

“救命恩人,许久不见啊。”林秋霞转身面向沐青霜,笑吟吟屈膝福礼。

这时沐青霜这才明白,方才她为何只对赵絮行屈膝常礼——

因为她右袖空空。

见沐青霜眸色惊痛地望着自己的右袖,林秋霞腼腆笑笑:“增援江阳关守城之战时折的,那时我在钟离瑛大将军麾下,与贺大将军还是友军同袍呢。”

那时贺征领不足万人的孤军生扛五万敌军围攻,死守城池近两个月后等来了援军,最终里外夹击反败为胜。

这事沐青霜知道。

可她不知道,当年的援军里,有昔年隔壁班这位文静羞怯,却能将一把长剑使到近乎出神入化的林秋霞。

沐青霜知道,这五年来为了复国,中原各军付出了惨烈代价。可当这些血淋淋的“代价”以鲜活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又一次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什么叫亡国之殇,什么是切肤之痛。

与之前在利州迎兵归乡典仪时一样,痛彻肺腑。

她见过林秋霞十五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当年赫山讲武堂校场上,这姑娘长剑霜华、志气凌云,全无平日的羞怯,有万夫不当之锐意。

在慕映琏与段微生诧异又茫然的注视下,沐青霜缓缓站起来,走到林秋霞面前站定。

扬笑抱住她的瞬间,有晶莹泪珠夺眶而下。

乍见故人,林秋霞心中也是感慨万千,顿时被她惹得跟着泪涟涟。

她俩唇角都挂着笑,眼泪却像连绵不绝的珍珠,无声地跌成了串。

主座上的赵絮见此情状,忍不住将脸撇向一旁,眼眶通红,眼尾泛起淡淡血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