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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16)

作者: 故郡遗骚 阅读记录

前往念州的所有东西挤在一辆小小的马车上,全然比不上其他皇子出宫的排场。

子元抱着虞琴站在宫门之外,红叶飘落,宫婢们忙里忙外地清点着他的行装,身形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食指拨了下琴弦,一点清音旋即散开,无人察觉。倒觉得随时可以走了,伸手抚了抚马脖,原来半生的念想不过一车之隅,宫殿再大,人事再多,却像旅居一般无所牵挂,如今这个旅途只是延伸到了更遥远的地方,心情之平静,自己也不曾料想。

若说还有那么一丝起伏的话,就是不远处宫中大道上传来的马蹄脖铃之声,那是漠北王的队伍。

自然,她也来了。到明日太阳初升,汉白池上,他们会有一次庄重的相见,是见证新帝初登,容不得一点杂念。

盘龙殿中,子息一袭明黄的龙袍加身,他正了正衣冠,再看向身旁一身官家小姐打扮的女子。他正对着女子的眼睛,想从那双熠熠生辉的眼中获得一丝肯定。女子不言,只轻轻握住了子息背在身后的手。那力道恰到好处,触上时柔若无骨,渐渐十指紧扣,如藤蔓攀附着树干,似许一生相依相偎的誓言。

子息胸中有股力量升起,正如殿外徐徐上升的旭日,有条不紊又势不可挡。再有片刻,等到日上东方,稀薄的光亮镀上殿外汉白玉铺就的礼池时,他只要稳稳地朝着中央高耸的日晷射出一箭,多年的心愿变算达成了。而南音,因早些年托给了朝中心腹,得了个重臣家千金的身份,待礼成后下诏封后,自然名正言顺。

一切都在计划中,子息不禁嘴角上扬。他喜欢这种掌握一切的感觉。

礼乐响起,殿门大开,新帝由龙阶上庄严走下,满朝文武列在汉白池两旁,恭敬垂手。子元站在离着阶梯最近的位置,正对着另一旁特赐坐席的永安公主。她现在是王妃,身怀六甲,一旁还立着她的丈夫。巨型的白玉圆池被日光照得泛起波纹,他看不清光晕中那张许久未见的脸。子元心想,这样也好,她若如喜怒哀乐都收敛的画卷,自己也就能神情安宁,只静静看看她,不叫人再落了话柄。

钟声击响,新帝将镇国长弓举起,镀金的箭头闪着刺目的光,“嗖”的一声,箭失射出,正中那形貌古拙狰狞的灵狐日晷。新帝伸开双臂,作拥日月入怀之状,百官齐齐跪地高呼,一切仿如即将到来年号——“承顺”。承接帝志,顺应天意。

就在震天的钟鸣礼响和如洪的人声之中,一丝微弱的□□逆过洪流,竟传入了子元耳中。他内心猛地一怦,差一点就要迈出步子,好在那漠北王的心思全然不在典礼上,立马发现了妻子的异样,一把抓过随侍的太监。等到小太监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慌乱了起来,只得一边差人上报帝王,一边安排着将公主避入内殿。

就在永安公主被丈夫抱起的刹那,她的目光与子元对上。一个众人簇拥,一个茕茕孑立,隔着如干涸河床的汉白池,她眸中的言语一闪即过,渡不到他的眼里。子元徒然伸出一只手,看着一行人隐入那片绛色的朝服中,消失在人海里。

第十三章 神明

永安公主在“大射之礼”上突然阵痛,一行人只好由太监引着急急退往宫中的产室。由于继位典礼还没结束,管事的太监们大都在盘龙殿附近候着,派去请示新皇的人又还未归来。一时间无从获取代步的鸾轿,公主只好由来时的步辇抬着,缓缓前行。

辇毕竟不如轿安稳,桑丘皱了皱眉,“还要走多久?”

引路的太监低回道,“按这脚程,大概要半个时辰。”

公主痛苦之声渐大,桑丘不禁捏住拳头,“非去产室不可么?据我所知,公主的旧宫室要更近些。”

“凡宫中妇人,待产问药,皆在产室。这是规矩。”察觉到这蛮荒之地的王有所不悦,又接了句,“离公主临盆还有两个月,王爷且宽心。”

刚走进内宫,搀扶的宫女们便惊出声来,桑丘猛然回头,只见公主面色苍白,裙摆已经湿透。

“羊……羊水破了!”那太监捂着嘴,没想到公主有早产之相。

桑丘一把推开惊措的宫女们,打横抱起公主,言语不再隐忍,“还去什么产室,带我去公主的旧宫!”

那太监本就慌了神,好不容易再次绷上宫中礼制这根弦,等抬头看到桑丘的眼神,噔得一下,弦就又断了。

众人追着桑丘在日头下疾行,等到了重华宫已是累得扶膝垂首,刚抬头见宫门锁着,下一秒桑丘便一脚踹开,直直入内,众人没歇得半刻,擦着额,又提裙跟上。

重华宫尘封已久,桑丘命人简单收拾出公主的内室,将公主安放在榻上,“产医什么时候到?”

侍从躬身回话,“已命人去请,该是在路上了。”

公主从羊水破时起,就已陷入异常的半昏迷状态,桑丘只能紧紧抓着她冰凉的手。久经生死培养出的敏锐触觉,暗暗告知了他某种凶险的味道。

宫女们在一旁用银盆接来热水,擦拭着公主的胳膊和小腿,未想到,一块手巾从公主裙间拿出,放到盆里却化成了血红色!

正午时分,大射之礼已结束,盘龙殿中群臣宴饮过后,子息由棉鹿引着进入内殿休憩。刚入殿内,还未走几步,子息便一把抓住棉鹿的手肘,几欲支撑不住。

“陛下!”棉鹿见君王唇色发白,顿时惊慌,“奴才这就去唤太医过来!”要知道他的殿下一向健壮,从未有过如此病态。

子息摆手打住,“不用了,不过有些疲累。”转而又道,“……去把南音唤来吧。”

棉鹿不敢有片刻耽搁,急急赶到垂睐宫,尽管时隔多年,这片宫殿的诡谲之气依旧使人脊背发凉。到迈进内殿中时,更是不敢抬头,隔着重重纱幕向明火摇曳里的身影虚虚探问,“娘娘,陛下有请。”

火光中的身影本有些许颓然的弱弱风姿,却在听到这句话时,兀地一变,霎时袖风卷起重纱,惊现一张瞳色妖异的脸。

“他这时唤我,是出了什么事么?”

“陛下突然身体不适,并不想请太医,只想请娘娘过去,娘娘,快随奴才走吧。”

南音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大射之礼上,子息一箭射中传国的灵狐日晷,那日晷是千年前自己被开国初君射伤时停躺的山石所铸造,当年的箭失穿心而过,箭头没入石中,那石头便和自己的精元相通了。至此千年,每朝更迭,新君都要重演大射之礼,于殷氏皇族来说,这不过是种象征新主诞生的仪式,可于南音来说,在这皇庭冷宫半睡半醒的千年里,每每当那一箭再次没入石晷,她便知晓,自己新一轮的守护又开始了。

今日箭入石中,她是有所感的,但却并不明晰,只因典礼上碍于冠上的官家小姐身份,不得与子息靠得太近,于是没入远离主殿的群臣家眷中,遥遥观望。

当时并未多想,只道是子息与自己隔得太远,现在细细想来,实在心惊。那新生成的契约带来的通感,似乎并不来自殿台之上的子息,而是殿台之下的另一人。

南音随棉鹿赶到盘龙内殿时,子息已经倒在榻中,从嘴角到刺着金线的领口,连带身下明黄的软垫,都染上了一道道蜿蜒的血迹!

棉鹿吓得一个踉跄,转身往太医院奔去。南音倾身将子息扶入怀中,轻轻擦拭着他满是虚汗的额头。子息渐渐清醒,声音浮弱道,“南音……南音……”

“不要说话……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不,你不知道,我刚才……坠入了地狱。熊熊烈火,烧遍全身,无尽的黑烟像鬼手一样,将我困得动弹不得。”子息伸手覆住南音的手,他的掌心冰冷得可怕,眼中却是暖的,“是你带我出来的,对么?”

南音当然知道这样的地狱之景,在未入北宫之前,她岁岁年年都在山中燃起地狱之火,求一个烈焰的冬眠,只是那时,心中没有情爱,只知温饱,百兽□□的地狱图景于她又如何?她本就自地狱而来,手中沾满了鲜血。可如今,只此怀中的温热,嘴角的血迹,便叫她惧怕生命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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