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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音(2)

作者: 故郡遗骚 阅读记录

女人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将戏弄的神色掩得柔软又甜蜜。她娇媚一笑:“这大殷最美的女人,却不能给你大殷最好的命途。”这不是问句,而是定言。

女人还在期待这傲慢的孩子哭泣的样子,然而他淡漠得好像戳中的,是别人的心事。他答道:“是,她没能给我。”

女人有点失望,但马上被自己胸口的小箭愣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子息张起了一张镶宝的长弓,几乎是毫不犹豫向女人射去。小箭深深扎在女人的心口,她看向子息。小小的孩子,眼神冷利道:“所以,我要你给我。”

此时,棉鹿已经赶到寝宫。但见一宫装美人坐于华美织物之中,胸口却无比惊悚地插着一支箭!更惊悚的是,大皇子站在女人的榻前,手里正张着御长弓!

棉鹿被这场景吓着了,赶忙上前想查看女人的伤。女人在这时站了起来,缓缓拔出箭矢,素白的前襟竟滴血不沾!棉鹿捂着张大的嘴,画面诡异得让他不敢再靠近。

寝宫内顿时如白昼般明亮,映得女人纤长的影子在璧上如淤黑的抓痕。女人看着子息,咯咯笑出声:“如此放肆,你可知我是谁?”

子息放下长弓。“当然知道。你是护国狐神。”

仿佛被唤醒了沉睡的姿态,女人强力地注视着子息,上扬的嘴角如裂帛般拉开了诡异的弧度。“你非帝命,我无须听你。你要什么,亦与我无干。”烛火开始狂乱地跳跃,空气不安地涌动起来,强大的气流冲得衣袂猎猎作响。棉鹿赶紧抱住大皇子,死死抓着窗框。女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扩散,最后汇成獠牙猛兽的样子——分明是只狐狸。

狐神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凡人的孩子竟如此倔强,他推开了身旁的棉鹿,逆着气旋走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身。狐神的长裙翻飞作响,如一朵开在狂流中的幻海之花,而小小的孩子像风浪中的船,稳稳贴着肆虐的波浪,顽强抵抗。

他抬头望进她异彩急旋的瞳孔,眼神坚决又充满不死的渴念。“我的祖先曾射杀过你,他饶了你一命,你许了他千秋万世的国度。如今换做是我,为什么不能拥有?”

一个九岁的孩子竟有如此深重的执念。

她从他眼中,好像看见了千年前的那一天。那个少年,也是如此看着她的眼睛毫不躲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日的阳光很刺眼,那双眼睛逆着光却炯炯有神,仿佛穿越了时空,来到了这夜。

她有一丝动容。

“你叫什么?”

“子息。”

回忆——

她早就不清楚时间的流逝了,时间对她来说,本就没有意义,她待在这座精致的宫殿里,晨昏交替,春去秋来,年月在无聊的厮磨中更加模糊。

那个少年在她的护佑下,开创了一个王朝,她也不知为何,就答应了少年永远住在这里,守护之后每一代君主。至于这个王朝叫什么名字,她没兴趣知道。

人世间的约定对于神明来说,本就毫无束缚力。她也曾在极度无聊时,数着铜漏滴下的水滴,思考过“为什么不离开呢?”每到这时,她会想起那个少年的眼神,灼热又明亮,如此注视着自己。

少年的那一箭射中了她的心脏,惊动了她的痛觉,也让她第一次体会到生命强烈的存在感。少年拔出她胸口的箭,她却发现他眼中有什么在流动。她第一次认识了眼泪。

原来少年有许多想要实现的东西,所以他追逐她,狩猎她。他说着他的梦想时,她伸手抚上他的心脏,那样强烈地跳动。

作为神明,她没有过物欲,她第一次发现,渴望是如此鲜活,被需要的感觉是如此充实。仿佛一块石头压住了她的心,使她虚渺的灵魂稳稳地着地了。

他带给她太多的感觉,她还不知道此刻的心情叫做“欣喜”,只是突然意识到,过去的千年太寂寞。——若是在这个少年身边,就不会寂寞了吧?

因为他,她认识了寂寞;

因为他,她想摆脱寂寞;

因为他,她更寂寞。

少年给她建了座花园,名为灵憩园,里面栽满了南国的花。那是她故乡的花。少年在花园中建了座宫殿,名为垂睐宫,他告诉她,这是取意“永垂青睐”。

在彼此相处最初的十几年,少年常穿着明黄的袍子来与她下棋饮酒。他送她春天的花笺,他带来夏天的藕糕,他们在秋天共赏红叶,她品他烹茶用的白雪。

因为他,她的四季如此分明。

后来的十几年,少年成为了英挺的青年,他变得严肃凝重,只在年关时看望她。他开始派人给她送各种奇珍异宝,可那些光亮的石头,于她却了无趣味。她把它们随便堆放,用红色的宝石在地上摆出红叶的形状,用白色的珍珠挂在金灯上,好像初冬的雪花。她把明黄的琥珀镶满屏风,她很怕忘了他的身影。她开始感觉不到外界四季的变化,只当年关的鞭炮响起,她才有所期待。

最后的十几年,她的少年老了,他不再来看望她。她偶尔从窗户向外看,能看见他明黄又佝偻的身影,向着她的宫殿遥望,久久伫立。她有时觉得,他是哀戚的。

他死去的那一晚,她第一次踏出垂睐宫。她坐在他明恍高亮的床边,用手抚摸他满是褶皱的脸颊。

那晚,他哭了,就如那年初见时。他说了很多,大都含糊不清,只有一句她一直记得。他说:“我很害怕,只有我在老去。若当初不留下你,你会永远记得我最好的样子。”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当初”让她忆起了当时的寂寞。

只是,那时的寂寞,是因为只有自己。

如今,是因为只剩了自己。

第二章 依恋

自她的少年死去,狐神便再也没有走出他给她的花园。少年的后代们一个一个继承了这里,继承了她的护佑。垂睐宫的狐神,渐渐成为皇室的秘密。

她也曾期待过有人向她走近,可窗外明黄的身影高低胖瘦地变换,不变的,只有敬畏的眼神。他们遥遥跪望着她,像在谨遵一个祭拜的仪式,他们不知道里面到底存在着什么,是神像,还是可怕的活物——他们从不敢直视。

她渐渐忘了那样的眼神,那不动摇、不闪躲,炙热的眼神。她不再望向窗外,因为不再期待了。似乎又回到那与人无尤的岁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境回不去了。比起一片空白,失去,才是真正的寂寞。

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千年后的夜晚,白色的月光泄进宫殿,一个小小的身影闯进她的世界。不是明黄色的,甚至是流淌着悲伤的身影。——他说,他叫子息。

子息从没见过自己的生母,在他出生后不久,她就死了。听宫人们间偶尔的言谈,子息知道,母亲是皇帝的嫔,是个有着如雪的肌肤、像白蕖般雅致的女人。也许连皇帝都担心他的大皇子会抓伤这个女人无暇的身体,所以在他满月时,让奶娘抱走了他。

或许由于不曾体会过母亲的温柔,五岁的子息发觉不出他人的凉薄。在他稚幼的意识里,父皇自然是高高在上、伟岸疏离的,宫人们也自然是恭敬又淡漠的。

那年,皇后的孩子出生了。夜晚的烟花渲染了整个皇城,所有人都喜悦地忙碌着。子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彩色的烟火出神,他想,自己出生时也是如此吧?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样喧闹的庆生仪式,只属于正宫的孩子。直到二皇子满月时,群臣匍匐在地恭贺,子息跪在阶下,一抬头,便看见皇后抱着小小的皇子,眼神专注温柔。他尊贵的父皇正笑容满面,轻柔地抚摸着明黄的襁褓。整个大殿都在倾尽温柔,这样的温柔刺痛了子息。他突然觉得自己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世界明丽得犹如春宴,而他跪着的方寸之地,却被卷进了荒芜的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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