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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126)

那也是时湛阳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えぐち ナナ。

原来那年根本就没有什么“祇園祭”,又原来,母亲全都知道,什么双生子,什么芯片到底进了谁的心脏。可她没有提过半句。连手术她都在场,一个孩子上了手术台,像个鲜活的动力泵,被硬塞进去金库的钥匙,另一个也进去了,某种程度上,他比自己的兄弟更冤,他被柳叶刀割出的那些痕迹,也许只是为了造出相同的伤疤,好比上台前完美的衣妆,让任何人都分不清他们,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真的主角。好一出煞费苦心的大戏。

又包括之后,从夏到秋到冬,那么长的恢复期内,两个孩子被关在阁楼上,母亲极有可能就在这村落中看着这一切。可她还是没有提过半句。直到她死。

时湛阳无法理解。当年,在送走母亲之前,他把邱十里关在病房外,听母亲说了有关芯片的往事,死别就在眼前,他把愤怒强忍下来了,从此这块心病跟了他十几年,自己憋着,吞咽着,每当觉得安宁就又会想起。

独耳高个子的中国医生,光是做梦都梦到过多少种样子!母亲是觉得他不会动手去找,还是觉得他找不到?还是就想让他去遍地撒网地找,把假戏做到最真,也骗过了江口组,把所有的矛头都吸到邱十里身上——于是江口瞬就安全了?

可那御守又有什么意义呢?御守也是假的?

总之,不幸的是,时湛阳不但认真去找了,还找到了,找得又准确,又成功,他本以为自己慢了很多年,终于能取出长久折磨自己和邱十里的东西,能对小弟或多或少还上父辈欠下的债,这下可好,又一刀下去,债更重了。

骗他的不是那个被自己折腾得半死的秦医生,或许也不是那位处心积虑的江口理纱子,而是他自己的母亲。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情绪的转变是个迟缓的过程,时湛阳一直在训练自己避免产生过激情绪转变的本事。这么多天,可以说先前他是愤怒的,一心都在发狠地想着快点刨出线索,看清楚事实,这种持续的愤怒就像薄薄石皮下的岩浆,给他个出口他能破口大骂,从狗日的江口组到狗日的股市,到那狗日的一切,所以他得拿出本事来忍,来保持必要的冷静。可他现在自己待着,金库铜墙铁壁的,骂得再粗俗也没人听得清,他却完全骂不出来。

时湛阳捏着这张相片,嘴唇都僵了,他这是无话可说。他开始笑,不知道笑什么,他几乎是乐不可支了。他能去恨一个死人吗?能恨自己叫了二十多年妈妈的人吗?

他连问句为什么都没机会呀。

时湛阳靠在那堆扎人的废纸上枯坐很久,凉茶都喝干净,再一支一支地抽烟,他需要足够多的时间来理清思路。第一件事,江口瞬是否还活着,这件事他并不关心;第二,双胞胎的秘密还有谁知道,这件事短时间内无法得出确切结果,一切照旧的话,也造不成什么大麻烦;第三,现在的情况下,该怎么搞死江口组,死透的那种。还是这件事比较切实。

等思绪都恢复井然有序的状态,时湛阳把自己撑上轮椅,又把装照片的文件袋放在腿上,拧开防盗门。他有时候会相信因果报应,老天不报的话,他就愿意动动手指代替着报回去。

金库外的走廊有几扇通透的窗,天已经亮了,大束阳光打在时湛阳的腿上,透过透明的文件袋,照上邱十里浮在溪水上的,睡莲叶片一样的头发。

他把轮椅停下,就着那块阳光低头看了几眼,又几眼,这许久。

眼见着两周的约定已过,邵三打电话过来,忧愁地说阿嫂正在复查,准备办理出院手续,还忧愁地说大哥您再不回来就兜不住了,四少爷要回去比赛,四少爷也拦不了嫂子找您,就差哭嚎几句“老大您到底去哪了呀”。

对此时湛阳则要从容许多,他当时正在车里坐着,在去往一个深夜俱乐部的路上,一个江口组的高层已经在那里等了他两个小时。含了几口温水咽下,润一润这两天吸烟过量熏哑的嗓子,他给邱十里拨去这天的电话。

“怎么样?”

邱十里听起来有点惊喜,轻快地说:“已经不疼了,各种指标也正常。兄上怎么样?”

时湛阳揉了揉眉心,“我在阿布扎比这边谈单子,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去。”他剩不下什么精力去圆谎,只能说一个常去的,远的,免得邱十里动什么找自己的心思。出发来日本之前他就把人家的护照冻结了,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但他清楚,邱十里要是发现了这件事,又会想到什么,是什么感觉。

好在他的小弟还是像以往每次那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无论是否相信,又是否好奇。这让时湛阳感到一种安慰,他觉得自己是被理解的。

邱十里叮嘱他:“那边现在是大中午吧,兄上不要在外面乱走。”

时湛阳笑道:“那我午睡咯。车子记得挑几辆,不要的给老四。”

邱十里也笑:“我挑了一辆,回来一起去1号公路兜风。”

这句话可以说是功效奇佳,之后时湛阳跟那位五十多岁的老光头聊天时,心里的厌烦也轻了不少。这已经是第四个了,他仔细研究了一遍江口组现今的名册,挑出那些年龄大的,有家室的,这种人往往野心收缩,会想找靠山安度晚年,过上安全富足的日子,那么时湛阳无疑是绝佳人选。

他和这些人进行简短的谈话,赠送大量的现金,却不要求他们退出组织投奔自己。反正说得好听,这些人到最后当然要和江口组一起死,时湛阳只想快速套出些消息罢了,譬如这些年色`情业急速降温,支撑江口组的到底是什么。赌和毒?这是当然。赌就罢了,也是互联网冲击下的夕阳产业,毒呢?他们哪来的毒?这便是时湛阳要打听的。

他这招十分管用,枪口对上,好酒和美钞也招待上,那些干到中年身体弱了消息多了的家伙都能跪下喊爹,时湛阳屡试不爽,不过一周过去,他果然弄清楚了江口组的稳定毒源,是近几年才冒出来的,却非常可靠,要价低,供货好,不过对方的老大十分神秘,从不露面,江口组找不到他,只能等他来找自己。

至于找到后的情形,此类中年男级别都不够,也弄不清楚。

于是时湛阳也觉得不够,他一直琢磨,怎么才能让那位神秘毒贩子主动找自己呢?找上自己才有机会把这条根茎给截断呀。他身在日本这件事,至少本土干相关行业的肯定都已经传遍了,人家不来找,就说明诱惑不足。

之后又过了几天,又见了几个动了安逸心思的老黑社会,时湛阳还是没能捞出更有价值的消息。他实在是发愁,也实在是想回家看看邱十里,抱在怀里好好地揉揉,他急需此类吸氧活动,都不想再约人送钱了,那夜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快一周没和邱十里视频聊天,正想切内网拨过去,突然被拨入了一个电话。

是他对外公布的号码,平时骚扰电话也不少,动不动就有哭爹喊娘说自己破产了求投资的创业大学生,还有被混混欺负求他主持公道的青少年,甚至有打晕了丈夫问他该怎么藏尸的绝望主妇,时湛阳到后来就不搭理这个号码的来电了。但他这次还是划开了接听,因为这来电加过密,显示未知。

“你好?”时湛阳用日语道。

“你好。”对方也说日语,发音十分标准,也十分缓慢,“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哦,我要找的人?”

“哈哈,你不需要试探我,我们应该是盟友才对,江口组没有我,可是活不下去,”对方顿了顿,“你需要和我见一面,前提是,你一个人,零武器,我这边会有许多支枪对着你,因为你还没有赢得我的信任。”

时湛阳辨认清楚了,这是机器的发声,虽说学人学得炉火纯青,胜过市面上任何一种语音助手,但那笑声暴露了他,两声都是一模一样的调子,没有活人会那样发笑,也没有活人会把每一个“我”字说得一样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