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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144)

的确,时湛阳并不打算贸然开采那处矿产,就算铷采出来也提炼成功了,可以卖了,赚的钱却是烫手的。曾经因为这点钱,许多人命搭进去,几十年的恩恩怨怨被埋下去又拔出来,连带着数不清的令人反胃的事实,现在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假如再把那些钱捞上,时湛阳觉得脏自己的手。

他倒是宁愿那些破烂矿石永远不见天日,长久地埋在云母石下,就像被博物馆收起来偶尔展览的受诅咒的皇冠。现阶段要做的也只是确定它的存在,再保证江口组拿不到它而已。

雇佣兵弄了一百来个,邵三领着一众老伙计也要留在此处看守,时湛阳认为自己已经把事情做绝,动静闹得再大些,除去容易走漏风声之外,恐怕还会引起某些不必要的外交争端,他可不想被那些当官的请去吃饭。眼见着一切步入正轨,他和邱十里决定离开。

临行前一天,傍晚时分的浓雾又漫漫地泛起来,大家聚起来吃饯别饭。矮茶几露天摆了一小圈,烤炉大概上了十几个,酒不能喝大,几杯过后就要用茶代替,鲜肉才刚刚运了两车进来,可以敞开肚子随便吃,邵三等人一想到即将长时间见不到大哥大嫂,不由情绪激动,搂上八仔等人怪叫不已。

时湛阳心情非常不错,笑眯眯地看着两个部下手脚笨拙地表演搞笑探戈,邱十里也笑,捧场地带头鼓掌,给大哥烤好了几片肋眼几片羊腿肉,又把小烤炉的温度调到不烤人的温度,他往营地走了一段,找到刚刚睡醒,正蹲在一边远远看着众人吃肉的江口瞬。

白发高高地扎了起来,比平时柔顺许多,穿了一身灰,江口瞬像个幽灵。

“不去看看?”邱十里问。

“肉我不太吃得下去,闻到肉味,我想吐,”江口瞬把电脑放在柔软的草地上,压塌了一大块,他转而道:“你大哥这次下血本了啊。”

邱十里在他旁边蹲下,递给他一个西红柿,自己也拿着一个啃,“嗯,最贵的就是人力,这么多人住在这种地方,补给也麻烦。”

江口瞬松松地笑了,西红柿他也不吃,就随手塞到口袋里,“这就是他才能做到的事,就算我先一步找到了铷矿,我也守不住它。”打完这一段,江口瞬垂下眼开始缓缓搓手,手背上有些类似溃烂的瘢痕,他就看着自己搓。

“我哥很不容易。”

“是,他这种人也很可怕。”

“要看对谁,”邱十里侧目瞪着江口瞬,把最后一口果肉塞进嘴里,本地产的西红柿糖分不小,弄得他手指间黏糊糊的,如果是在时湛阳面前他就会直接舔,可现在不是,他还是老实掏出手帕简单擦了擦,“他做他认为对的事。”

江口瞬点点头,“我们不也是吗?”话毕,他仰面躺倒在地上。

“你出去之后准备做什么?”邱十里回头问道,准备最后提一遍治病的事。

“我不出去。”江口瞬在膝盖上架起一条腿,电脑缓缓往下滑,滑到他的肚子上。

“我准备留在这里,论学历我也足够在技术团队待着了吧?”他又道,“还不收费。你们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把电脑交给你们,没了它我做不成什么坏事。”

邱十里失笑,“你这又是何必。”

“何必?邱,你这样问,是觉得我在等死?”

“你没有等死?”

“啊,的确,我就是在等死,”江口瞬又笑,这次却不是寡淡的,好像想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敲击键盘的节奏也变得专注了许多,“该做的我已经做完,如果能活到十六个月后,我只剩最后一件事。在这之前,留在这里,我很舒服,也觉得很安宁,就算下一分钟死了,遗憾也不会太大。”

“我没有办法理解。”

“你也不用理解,”江口瞬的面色都宁静了,“你足够幸运的话,一辈子不要理解。”

“我可以问问是什么病吗?”

“我可以告诉你,是只能抑制,不能治疗的病。”

邱十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望着一百多米开外时湛阳的背影,在乱糟糟的人群中鲜明,接着看到几缕从他指间逸散的白烟,不太真切。

“我们明天一早出发,”他又去瞧江口瞬,“到时候再把电脑给我吧。平时有什么需要,就找邵三联系我。”

江口瞬略显诧异,就像是邱十里突然太干脆,也太冷静,把他也惊到了似的。

“谢谢。那就拜托了。”机械男声最终这样说道。

第二天早晨日色晴朗,一行人即将直接乘坐直升机离开。送行的时候江口瞬穿戴都比平时整齐,还是那样冷眼旁观地待在一边,没什么表达的欲`望,那位几乎成为“专职带路员”的小萨满也来了,换了件深赭色的衣裳,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背着手,偏着脑袋,好奇地看着那几架正在嗡鸣的庞然大物。

邱十里推着时湛阳登上第二架,把轮椅固定好,又在一边坐下。那部颇有些神奇的电脑就在手提箱里。机身起飞拔高之后,邱十里又往地面看了一眼,他居然看到云,云就在很低很低的地方稀薄地飘着,在云下,江口瞬已经走开了,小萨满还是扬着脸,正面迎着草原上的骄阳,远远地看过来。

江口组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等待,自家的公司还有一大堆事情攒着要处理。比起离开之前的忐忑不安灰心丧气,邱十里只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就连西海岸初夏干燥炙烤的气候也是宜人的,更别提成堆的工作,他干劲十足,还挺享受。

不过,还有一件事横在他的心上,邱十里发觉时湛阳有时会消失,整个下午不见人影,也不是去谈生意,不过时湛阳似乎没有刻意瞒着他的意思,每次都不会避着他走,有一次两人还在一楼的电梯口迎面碰上,说了下午好,邱十里扭过头,看着大哥被推出旋转门,上了等在外面的轿车。

电梯门合上又打开,邱十里记下了车牌号,是辆没什么新意可言的公车,他当天就找到那司机,一问才知道,时湛阳去的是自家赞助的那家医院。

去医院做什么?看人还好,万一是看自己呢?邱十里如自己料想的那般着了慌。

每天还是一起乘私用电梯,在分头走前亲一口,中午一起吃饭,吃不放芝麻菜的沙拉,傍晚再一起下班,跨过大桥回家,一起在浴缸里泡着,在床上躺着,邱十里有无数个机会去问清楚,但不知怎的,他就是开不了口。

当再一次发觉时湛阳消失,他也如自己料想的那样,很没出息地跟去了医院,怀着某种类似重蹈覆辙的犹豫和茫然,驾轻就熟地做起他的跟屁虫。最后他在医院第六层找到了大哥,确切地说,是找到了门外,时湛阳在室内,他就在走廊等着。

这一层都没有对外的诊室,从头到尾走过一圈,邱十里看到的全都是宽敞空荡的房间,走进一间没有人的,踏过铺设了吸音材质的地面,邱十里看到一系列形状各异的器材。

他钉在原地愣了几秒。

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些是复建要用的东西。

刹那间,这想法沉甸甸地兜在心里,兜得邱十里额头冒汗坐立难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开心还是不敢相信了,闷头走出房间,在长椅上抄着手坐下,冲着时湛阳那扇门的方向。大哥本来没什么复建的兴趣,对这种带着轮椅和拐杖一起过的生活,他也应对得越来越熟练,此类状态已经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长到邱十里都不再去劝,只是一边默默求医问药,一边做好这样一辈子的心理准备。

是因为太忙了吗?没空在这种事上耗费精力,坐着的时湛阳也照旧能够做到以前做得到的那些事。邱十里经常劝告自己这样想,去放下那点期盼,去理解,去放宽心,然而,现在他那点期盼似乎成了真。

等到下午四点,隔壁一扇门打开了,出来的是个约莫十几岁的金发小女孩。她塌着腰坐在轮椅上,全身都打着哆嗦,T恤也汗透地贴身,脸颊湿润,眼眶红肿,呼吸急促紊乱,噎得时不时打嗝,一看就是刚刚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