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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165)

“他的遗物剩的不多,”顿了顿,邱十里又道,“我想,最需要埋下的就是这个了,要和我一起去吗?”

小萨满抬起深垂着的脸,点点头,兀自摘了红马背上的鞍子,又默默背上一把弯弓,邱十里注意到,这两样东西做工都相当精细,鞍面上的镂空花纹以及弓身拗出的鸟翅形状都能称得上是艺术,应当是小萨满最好的那套,平时不会使用。

但他并未多问,只是与这少年一同淌过浅水,来到清净的对岸。

母亲坟边已经立起一座新碑,连土坑都已经挖好,伙计们可谓是效率十足。邱十里打开乌木匣子,放入电脑,又把匣子合上放入土坑,深深鞠了一躬之后,他站直身子,侧目一看,只见那马鞍与长弓也一块进了土坑,小萨满揉了揉眼睛,直接用手拨土埋了起来。

这是哈萨克人的传统。受传统萨满教影响,他们认为人死后还要骑马,还要射箭,哈萨克人离不开马背也离不开弯弓,于是小萨满把这些送给了江口瞬。

邱十里默然无言,也没用铁锹,跟他一块上手,两人动作都很麻利,填好了又用手掌使劲拍打,夯实那片潮湿柔软的土壤。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邱十里看看黑红的天边,又看看母亲的墓碑,突然觉得没什么好交代的了。要说什么呢?要请求赞赏还是请求理解?这一切都是责任,也像是必然,沿着不同的轨道移动就走到不同的终点。而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江口瞬来说,谈遗憾都毫无意义。倘若真的存在另一个维度,他相信江口瞬和母亲已经相见。

“你要在这里留一会儿吗?”他低头问。

小萨满还是蹲在那儿,红衣的下摆被风吹得乱飘,他默默点头。

邱十里没再多说,独自走到河边。河对岸还是那副热闹情形,一众专家和雇佣兵在忙着撤离的事,就宛如揭开一块老痂那样理所当然,邱十里觉得自己就像是“隔岸观火”,不自觉掏出手机,给时湛阳拨了个电话。

不出三秒,对面就接通了,这将是最近几天他们第一次因工作之外的事通话。

“兄上,”邱十里捏了捏鼻子,他大致算了算,东京时间不到夜里十一点,还不算太晚,这才放下心来,“你那边在忙吗?”

“忙完了,今晚就登机,”时湛阳声音带笑,“ナナ还要再忙两天吧。”

“没有,撤基地的事都弄好了,等天亮我就能走。”

他可不想耽误期盼已久的那场音乐会。

却听时湛阳问:“现在在做什么?”

“……刚刚把东西埋下去,”邱十里按住鼻梁,“对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台电脑了吧。”

“嗯。他的战友。”时湛阳道。

邱十里蹲下,探手碰那河水,比想象中凉上许多,“小萨满不愿意走,早晨他给翻译写,说我们撤开之后他还要留在这里。我想……他的确很伤心。”

“你呢?”

“我还好。”

这话说得邱十里心虚,这么多年了,他知道自己总能被大哥看清楚,哪怕仅凭声音。时湛阳果然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瞬在出发去阿根廷之前,和我见过一面。我告诉他我找到了合适的骨髓配型,手术成功的话,他至少会有治愈的希望。”

邱十里愣了愣,江口瞬的配型有多难找他是知道的,他甚至给自己做过检查,连他这个双胞胎都配不上,如果要找……大哥怕不是找遍了全世界的骨髓库。

“找了多久?”他问。

“从他和我们谈计划开始。”时湛阳道,“去年六月吧。一个英国机构可以提供。”

“可是他不要。”

“是啊,是啊。”时湛阳呼了口气,“他说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最好的结果。我没有拦他。”

“在船上的时候……他很坦然。”

“ナナ,你觉得可惜吗?还是觉得无力,”时湛阳问得很柔和,也很认真,“一个你想了很多办法却还是改变不了的结果。”

“兄上会觉得更可惜吧。”邱十里说道,心中默想,大哥总是这样,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做上远远多于自己的事。

“不会。我不想改变什么,包括结果,”时湛阳平声道,“江口瞬这个人……我很尊敬他。我想让他顺利地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闻言,邱十里半天没有说话。想做的事——那当然也包括死。他忽然想到,大哥是自己周围最珍惜生命的人,凡事扯上人命,总是他想得最为周全。

因为死亡是丑的,制造死亡是痛的?不尽然。是因为大哥见过太多生死所以才明白这道界限值得珍视,一个人要站在哪一边,他都该是自由的。正如生命不能被随便剥夺,死亡也不该被轻易贬低。

这并非推脱,更不是冷血。只因自由做出选择才是最为难能可贵的机会,尤其对于活在刀口的人来说,死在哪里,又如何死,往往身不由己。而给予将死者选择的权利则是生者最大的美德。

黑黑白白经历许久,他竟才明白这个道理。

“哥,你还在吗?”邱十里问。

“我在,”时湛阳道,“ナナ没有哭吧。”

“没有,”邱十里忽然笑了,“你在羽田机场吗?”

“我已经到飞机里了。”

“嗯,从东京飞纽约,是往西边走吧。”邱十里又问。他知道时间充裕的情况下,自家的私人飞机往往会选择费油的那条路,从而避开热门航线。

“我这一班是,”时湛阳存心逗一逗他,“我也许会路过你?我们会看到同一片夜空吗?”

邱十里还真被逗得莫名害臊,不知怎的,他觉得这话问得实在太柔软,就像是诗,那种飘飞在半空中的东西,“那我就在这里等你吧。看看有没有飞机经过。”他小声说。

“好。”时湛阳也笑了,很爽朗,“我在纽约等你。”

次日天色刚亮,邱十里便动身出发,准时坐上事先定好的班机。然而降落却不准时,纽约暴雨突至,飞机在空中绕圈,耗了一个多小时才得以降落。

邱十里把领行李的事都交给接机的伙计,自己飙车开到了剧院,开始时间是九点整,给雨伞套上塑料套的那一刻,正是八点五十七。

邱十里庆幸自己提前换好了合适的西装,在飞机上也没坐出太多褶子,匆忙进入闸机,他往这层最深处的大音乐厅飞跑。他定的包间是最中间的那个,远远地,他看见那扇棕红色的皮面大门,也听到即将开场的钟声。

几乎是撞门而入,侍应正在给时湛阳倒茶,回头诧异地望过来。

“我等好久。”时湛阳也回头,朗朗地冲他笑。

邱十里不好意思地抹抹眉梢漂上的雨水,示意两位侍应可以走了,又走到时湛阳旁边,和他在同一张沙发上坐定。

包厢下的池座人声很吵,他贴到时湛阳耳边,“那我道歉。”

时湛阳揽上他,手滑到腰际,又自然而然地顺着小臂握住那边的左手,“道歉不好。”

幕布拉开,只见乐团早已落座,指挥也高举起双手,掌声瞬间如潮。这乐团还有个传统,喜欢在最开始就露一手,果不其然,男高音站在了台前,其余杂音这就全都息了声。

“那什么好?”邱十里悄悄问。

“我在想……”时湛阳的沉吟显得十分深沉,也十分真诚,“我最近走得很快,我的钢管舞是不是可以兑现了?”

邱十里头脑空白了一下,其实用来跳舞的衣裳他都买好了,只是突然听大哥一提,他就没出息地觉得害羞。这时咏叹调响起来了,是那首《我的太阳》,用的歌剧唱法,男高音浑厚地充满整个拱形剧场,“Ma n'atu sole, cchiù bello, oje ne'……”这耳熟能详的歌词。

邱十里低下脑袋蹭了蹭大哥的肩膀,热着脸蛋捏他手心,对于方才的要求,他重重地点头。

“答应了?”

“一直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