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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164)

寒冷冰锥一般扎入邱十里的神经,直往他骨头里钻,他甚至猝不及防地呛了几口水,等他踩着水在海面浮好,那艘船已经开出了几百米。

六点五十九,邱十里看到半颗将出的太阳。

七点整,船缩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点,由于炸药剂量计算精确,爆炸的场面并不宏大,只需把那船和船里的人炸碎即可。海平面上最耀眼的还是那颗升腾的新日。

但邱十里明确地感觉到了水中的振波。他碰到它们,一层一层的,被它们狠狠冲荡,很疼,他知道它们不是海浪。他就像是隔着空间时间和一个人握了来不及握的手。

七点零二,螺旋桨的声音在头顶上空响起,七点零六,邱十里攀住吊绳,进入直升机,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而短暂地头晕了一下。

七点十分,直升机还在爆炸区域上空五十米处盘旋,邱十里没有换上伙计递来的衣服,只是坐在敞开的舱门前,一把机枪对着海面,倘若有哪个“幸运儿”在爆炸里活了下来,还浮出水面扑腾,他就会给他来个痛快。

当然有一个人除外,如果是那个人的话,邱十里哪怕立刻再次跳回那冰冷的海里,也要把他托出来,送上地面。

当然,大家也都知道,不可能了。

直升机逗留了十分钟,确认再无存活过后,沿原先的航路返回,即将与营救两位驾驶员的那一架汇合,一同回到马德普拉塔港。

邱十里脱下湿透的衬衫,冻得头痛欲裂,在剧烈的咳嗽和喷嚏中,他最后往回看了一眼,有残骸默然漂浮,再看更远的地方,或许称得上天涯海角的自由之处,那颗太阳终于挣脱重力,回到属于它的天空。

它如鱼得水,它的光芒锋锐冰冷,拔地而起,万丈万丈。

第八十章 (终章)

按照当前时速,返回港口还要至少四十分钟,邱十里双手抱着一只军用水壶,仰面靠着侧凳上的软垫。水壶里的热水已经喝完,可他身上还是没暖和过来,也知道再喝一壶八成照样没用,只能等血液循环把身体的温度带上去。一小半舱室被阳光照着,换下的衣裳慢慢蒸发出肉眼可见的水汽,他的头发也是,直升机内弥散起一股潮湿的闷热,邱十里还是闭着眼。

他这一动不动的模样太像是睡着了,邵三屏住呼吸往他身上盖薄毛毯,格外轻手轻脚,哪知刚一靠近,邱十里就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可以很冷很利,突然被瞪这么一下,纵是邵三也有点发毛。不过看清来人之后,邱十里的面色就很快柔和下来,“大哥那边怎么样了?”

“疫苗的事稳下来了,三百五十支都找齐,也没碰学校,也没闹大,老大要您放心,”邵三顿了顿,又斟酌道,“嫂子,你再缓缓吧,等到了我叫你。”

邱十里把安全带扣扯松了些,活动了两下肩膀才给自己盖上那条毛茸茸的毯子,“不用。刚才我也没在睡觉。”

邵三点头,八仔也凑了过来,往邱十里手里塞巧克力棒,又别别扭扭地给邵三使起眼色。

“怎么了?”邱十里笑。

“老、老大要我们少来找您扯淡,说您现在需要,安静。”八仔说得煞有介事,斜眼觑着邵三,像在怪他冒出来扰人休息似的。

邵三立马觑了回去,邱十里又笑了,“没事。大哥还要在日本留一段时间吧?”

“是,后续还有好多事要处理,”邵三又点起头来,那满面的愁容看来颇为苦恼,“那个石油小少爷……真是什么都不懂。”

荣格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浮现在眼前,邱十里心说麻烦的确不小。荣格这人光是有钱,却是头一回接触这条道上的生意,江口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灰色产业一下子掉在面前,他很难不手忙脚乱。而按照时湛阳的脾气,自己牵头的事就会自己负责到底,这交接中的大事小事恐怕都得手把手教。

他想了想,最终只是借用部下的手机,给时湛阳发去一条报平安的信息。

距离纽约的音乐会还有四天左右的时间,邱十里默默盘算着,准备先去一趟阿拉木图,无论如何,这场复仇是杀敌了一千还是自损了八百,它终归是走到了头,他是活下来的那个,更是没理由软弱的那个,他需要回去给母亲一个交代。又从邵三那儿听说小萨满已经回家,他要前往草原的念头就更加坚定了几分。

直升机降落在港口,懒洋洋的海滨城市像是还没苏醒,之前的向导和船主还在岸边等待,身边还多了两个穿着工装的男人。

为首的大胡子和邱十里握手,握得热情洋溢,用西班牙语自我介绍说,他是这次打捞项目的负责人,期待接下来的合作。

“老大请来的,”装作向导的伙计连忙解释,“深海区打捞难度比较大,周期大概是两到六个月,费用已经支付了,捞不捞都是您来决定。”

“能捞上来什么?”

大胡子抢先道:“船只主体,我们可以保证40%的成功率。”

“人呢?”

“那不可能。”

邱十里转过脸,望着那片在日光下跳跃的碧蓝海面。或许替死人做决定是十分荒谬的,但他笃定地认为,江口瞬宁愿被鱼类啃食再沉入海底,也不愿骸骨所处的水域被捕捞船和大批陌生人搅得不得安宁。

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选择死在离陆地那么远的地方,他的死不是双脚着地的,他的安宁多么来之不易。

而许多事情本就无需水落石出。就像很久以前,在杭州寺庙前的山道上,时湛阳这样说:“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解决,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谈‘怎么办’。”这话当时听来总觉得有些无可奈何,而今邱十里终于摸到了些许其中的通透。大哥把两边的可能性都准备好,又把选择的权利交到他手中,现在就是他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算了吧。”邱十里再度和大胡子握手,“我们不需要了,谢谢您。”

随后,他便独自轻装出发,当即前往哈萨克斯坦。

与春寒料峭的潘帕斯平原不同,阿拉木图正值热烈季节,车子行驶在草原上,放眼望去皆是无边怒绿,天空被衬得很远。邱十里一路不停,途径之前借住的村舍,牧民们的毡房还在原处,靠近葱茏繁盛的夏季草场。

而小萨满正在浓雾区前等他,一人一马茕茕独立,再往深一点,那影子就仿佛看不见了。

“你好。”邱十里从车窗探出身子。他从守在这边的部下那里听过,这孩子最近经常待在基地里面,也不出来跟家人在一起待着,想必是听说自己要来的消息专门跑出来守。邱十里也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没有带回他在等的人,用力稳住心神,他把英语说得很慢,“你要带我进去吗?”

小萨满的脸侧也泛起浓雾,邱十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转身纵马,一袭红衣就要消失在那茫茫白色之中。邱十里连忙踩住油门,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同时在对讲机里叫停了那架要从基地出发接他的直升机。

又一次重走此路,这回是在车里,而非骑马尾随其后,邱十里已经记不起之前跨马飞奔的心境。至于萨满所说的“地下河的声响”,他也还是没能听到一丝,这浓雾中又存在引路的神明吗?影影绰绰,难以回答。

他就这样接近哈萨克人的圣地。那颗草原的心脏。眼前豁然开朗的时候,邱十里看到母亲的坟冢,看到自家的基地,像盔甲似的盖在那片珍贵的矿源上方。他也看到那条露出地面的咸水河,还是又浅又宽,如去年那般清澈。

他下车,小萨满也下马,背过他沿河边走,邱十里挨近一瞧,看到一张泪水纵横的脸。那些泪水哭了一路,此时着实充足,却经不起草原阳光的暴晒,好像马上就要散在风里了。

之后的两天多中,邱十里始终忙得团团转。这基地就要拆了,按照时湛阳的意思,铷矿既然已经安全,不如就让它永远埋在地下,邱十里也觉得保持此地原貌最好。各种结算和收尾工作都不简单,全部安排妥当之后已经是第三天傍晚,邱十里提着江口瞬的电脑,找到蹲在河边看马吃草的小萨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