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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22)

邱十里默默想,这好像一种宣誓,这就是宣誓。即便只有自己这样理解,也足够满足。

养母没有说太多,只是轻轻碰了碰他手上的绷带,说他以后肯定会再长高的,说当年让他杀了小七,妈妈觉得很对不起,还说,以后要和哥哥相互扶持,相互理解,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把对方当成最亲的人去相信。

邱十里答应了,这是他本就一定要做到的事,他只是看到养母这样,心里很难过。他失去过他最可亲的奶奶,可那时他太小,记忆太模糊;他也失去过一只猫,可此刻他或许即将失去一个活生生的,照顾他很多的人。但他终究是忍住了不哭,因为他大哥也没有哭。

之后他们就从病房出去了,把母亲留给医生护士。赶着时间,他们在医院地下的餐厅吃了顿快餐,时湛阳话不多,却还是那样,把披萨托在手心,晾得不烫了再递给邱十里吃。

之后他们上楼,回到病房外守着,晚间邱夫人又进了一次ICU,等到再出来时,凌晨三四点,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父亲也赶来了,面对枯槁的、枯萎的妻子,他一言不发,却眼泪直流。脸上深深浅浅的沟壑里都是湿润,没有多和两个儿子说什么,他只是低头站在床边,身边围着同样肃穆沉静的红耳钉们,却无人共有他隐忍的悲痛。

邱十里站在人墙外,从缝隙间看他,他从来没觉得自己严厉又风流的养父,有过这样佝偻苍老的背影。

始终憋在心底的眼泪这就冲上眼眶了,喉间也涌出呜咽。

身边的时湛阳却适时地抱住了他。他把邱十里环拢在怀里,让他把眼泪擦上自己的前襟。他还温柔地,笃定地,在邱十里的发顶落下浅尝辄止的亲吻,又或者,那只是嘴唇鼻尖和发丝的一种摩擦。

我爱你,ナナ,没有错,我是爱你的。

他无声地想。

第十三章

邱夫人的葬礼办得相当简洁。火化在她去世第二天就完成了,之后一家人前往香港,要一同把她葬在祖坟,旁边的空冢给她丈夫留着。

从头七第一天开始,时湛阳就惦记着江口组。倘若他们派人过来,尽管两家的合作早已不复当年,那是也名正言顺地吊唁亲属,贸然将其拒之门外,那就是坏了道上的规矩,是面子上的不义,他父亲不会去做。

可要是真来了人,那时湛阳就有得操心了,在不熟的地界遇上对头,免不了束手束脚,一方面他得防着那群孙子扯来扯去,提要求把他母亲带回日本下葬,另一方面,他得防着他们盯上邱十里。

时湛阳深知,江口组不瞎也不傻,铷矿的消息八成不是真空保存,传说种种,也不能保证他们本家打听到了什么地步。往最坏处假设,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了芯片的存在,甚至了解到了某些细节,只是苦于挖不到具体的线索,那么,多年前被远嫁的组长姐姐莫名收养下来的日本男孩,年龄也对得上——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把怀疑往邱十里身上放。

仔细回想,其实这些年来小动作也不少,能够往这些缘由上靠。比如邱十里十五岁生日的当夜,那个在和室的窗外用含有成瘾物质的麻醉枪瞄准他们的男人。

又比如最近两年频频打着看望患病姑姑的名义来访的江口雀。数来大概三次,江口雀从来都是单独一人过来,背着个旅行包,看起来就像个说着日本味英语的普通上班族,花年假来美国短途旅游。

他似乎并不在意时家从上到下对他表现出的不欢迎,但他也的确每次都会在走之前和邱十里聊上几句,送点日本手信,一副好表哥的样子。

当然,每次时湛阳都在旁边盯着,不过他彼时只是单纯觉得不爽,他心想,这是你的亲弟弟,你不知道吧!你老爹生了不养,你也少来这里满脸笑眯眯的虚情假意。又想,最好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他就永远是我的。

当时他就认识到了这想法的幼稚轻狂,更因为对于邱十里的保护过度而自嘲过,却没琢磨到如今这个更加冷血的层面。江口雀过来,接触邱十里的时候,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也没有人能洞穿他的想法。

至于江口组为什么至今没有大动作……

或许是因为尚未确定。

或许是因为没把握,惹不起。

真的惹不起?如今时湛阳对此抱有怀疑。他相信,当江口组某天走投无路时,就算时家再强硬,那群亡命徒也一定会过来碰一碰。

那时父亲或许已经死了,事实上,就算现在父亲知情,他也并不会帮忙。如果条件够好,他甚至可能把邱十里当作交换的筹码,抑或干脆当成一把钥匙,他要把那些埋在地下的宝贵金属直接占为己有。

时湛阳对自己的父亲再清楚不过。

这也就是说,他已故的母亲,从一个秘密里面,给他剥开了又一个秘密,全塞在他自己手里。于是他必须要双唇紧闭,双手去捂。这副担子从最初,从那个落雪的十二月开始,就撂在他时湛阳一个人的肩上。他挑得心惊胆战又甘之如饴罢了。

不过,好就好在,现在的情况对于时湛阳来说也不是完全不利。前段时间,日本警方又一次针对江口组进行了所谓的“顶上作戦”,通过切断资金链、彻底检举最高干部、成员家宅搜查等等手段,意图解体这个盘桓了上百年的指定暴力集团。

虽然解体还是没能成功,但江口组也被打得自顾不暇,据说江口雀还一连中了两枪,都不是无关紧要的部位,他卧床不起。

头七的第三天,邱夫人顺利下葬,没有不识趣的家伙来打扰,远在京都的卧底也传来江口雀亡故的消息。

事出突然,时湛阳却长长地松了口气。

也就在第四天,时绎舟回来了。那批被松采沃兄弟会劫走的货只找回来一小半,跟他一块过去豁命的兄弟倒是损失得只剩零头,他先拜见了父亲,挨了好一顿收拾,然后灰溜溜地站在母亲的坟墓前,低着头跪下,长久地一动不动。

时湛阳当时正举着一支奶油松子冰激凌,陪着邱十里逛诚品书店。由于邱十里伤还没好,他穿着宽松的印花卫衣,只能一手抱着书,嘴馋想吃了,就转脸到时湛阳手里舔一口。电话收到这个消息,两人就丢了雪糕,即刻开车去往墓地。

邱十里在车上慌慌张张地换了黑色正装,跟在时湛阳身后,走过浓密的槐林,一步步往深处去。十月初,有一部分叶子变成了金黄色,深浅不一地铺在路上。

“兄上,”邱十里想了一路,最终还是道,“二哥回来了,你不要杀他。”

时湛阳一愣,自己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要去杀人吗?好像确实挺像。当时给时绎舟撂下的话也并不是玩笑,他确实起了杀心,但是,放到现在,很多事都不可抗地产生了变化。就像邱十里记得他说下的狠话,他也没有忘记答应母亲的诺言。

“这是妈妈的墓地,我不会做出格的事。”他回头,冲邱十里笑了一下。

“那回家呢?”

“回家我也不杀。兄弟相残还是够可悲的,我也明白。”他停下步子,捡起邱十里没受伤的那只手,捏了捏,又整理了一下他单手捋不整齐的领口。

邱十里点点头,这是放心了。

远远地,他们看到时绎舟孤零零的背影,他还是跪着,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他就转脸看,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紧接着又低下了头,盯着自己上的三根线香。

时湛阳并没有让他起来,只是道:“等过完这一阵,那批货我会给买家补上,钱我也赔,爸爸那边你不用担心。”

“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补,”时绎舟咬着牙道,“我只是回来看看妈妈。”

“你看吧。”时湛阳去看邱十里,发觉他也在看着墓碑上母亲的笑容。

“那你走啊,你们没看够?”时绎舟不转脸,抬高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