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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始于夏日(76)

邱十里突然感到迷惑,他现在觉得什么都不是真的,可他又惊魂未定,确实想试着去相信些可以依托的东西。

做不到。他做不到。都是骗子,都是下作小人,好的已经被炸成了碎块,或是快死了,好的已经流了那么多血!一拳拳打在Brad脸上,他把自己打得血肉模糊,想质问些什么,嗓子却撕裂一般,已经发不出声音。

最终邱十里被几个部下抬了起来,抬进医疗直升机。他被打了一管镇痛的医用吗啡,冷静下来,喝了盐水,伤口被清洗,被包扎,血不断地渗入手和腰上缠的纱布,从他后背上摘出来的碎石渣滓堆在小铁盒的一角,脸也被护士擦了个干净,一点血色也不见。

邱十里没有太多痛感,更不再表达任何情绪,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

眼前的急救床上,时湛阳安静地躺着,那枚子弹已经被从骨头里取了出来,血和药品都输上了,压过石块的腿也上了夹板,他还是昏迷不醒。

那些碎骨、那些撕裂的肌肉,如此长久地拓在邱十里眼前,挥之不散,触目惊心。

时间是六点过一刻,大哥褪下的衣裳就摆在他身边的椅子上,邱十里取过来,又从裤兜里掏了掏,拿出了一支没抽完的雪茄,一枚御守,还有一只刻有狮子的打火机。

狮子仍旧鬃毛烈烈,御守本是宝蓝色的,已经被血染黑。

根本没有用啊。邱十里想。他为两个小时前自己愚蠢的举动而全身颤抖,不,不止两个小时之前,早在那群所谓的国际刑警找上门来时,他就该拦!

他把大哥打晕藏起来都好,被大哥讨厌,弄得自己一辈子想不通,一辈子懊悔都好!

而不是事到临头,才神经兮兮地塞个聊胜于无的破布片进去。

也许,从最开始,大哥就猜到了这送死的结局,所以反复地问他,ナナ,你想好,要不要进去。也许邱十里也猜到了,可他抱着某种侥幸,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只是盲目地相信着对方,跟从着对方,所以谁都没有多问。

可他们是谁啊,他们谁都不是神……生出来,他们是为了活着,而不是为了救人!

神明又何时护佑过他们呢?

当一个人满怀冰雪时,天旋和地转似乎也能被冻住。于是邱十里平静地把御守烧了,蹲在直升机舱门口,对着荒漠上方火焰般的夕阳,从一个角开始,血液被烤干,刺绣精细的锦缎瞬间烧得焦黑,他就收起打火机,把它丢在地上,轻松得不见一丝一毫的留恋。

没有人敢拦他,甚至,没有人敢看他。

“老K死了。”邱十里从头到尾地看着祖母留给自己唯一的遗物全部化为黑灰,又看着黑灰飘散,忽然开口,哑得仿佛变了个人,“他发现了炸弹,把它抱住了。”

机舱内的几个部下瞬间连呼吸都安静。

“留几个兄弟在这边,进去把他的耳钉找出来,尽量多捡点骨头。”邱十里坐回急救床边,目光沉甸甸的,看向脸色惨绿的邵三。

“是。我去安排。”邵三跳出直升机,蹲在地上。

他看到地上被鲜血吸引过来,正在焦灰上到处乱爬的蚂蚁,身体无措地僵硬了一下,呜呜地哭了。

之后的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警察处理了半天现场,把濒死的时绎舟弄了出来,他被逮捕、安东尼奥被追捕的消息第二天凌晨就上了各大报纸网站的头条,好一派歌功颂德,人质的安全和人渣的落魄让全世界欢欣鼓舞。彼时邱十里已经到了旧金山的医院,绷带都被病号服挡着,他默默守在手术室外。

时郁枫也在,他有着和大哥一样的稀有血型,已经抽了400毫升。

他一句也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存在着,同样地等待着,邱十里对此十分感激。邱十里很清楚,自己现在不是说得出话的状态。

又过了几天,时湛阳还是昏迷不醒,老K的耳钉被找了回来,邵三灰头土脸的,曾经那种流里流气的神采飞扬仿佛不曾存在过,他哽咽着,把存放耳钉的铁盒双手递到邱十里手中。

“我突然不识字了。”邱十里端着铁盒,慢慢地说,“英文,中文,日文,所有,我会突然之间看不清楚它们,又突然恢复正常。有时候别人语速快了,我也会听不懂。那些进到脑子里面,都是无意义的符号,无意义的音节,医生说是心理创伤的后遗症,看个人情况,也许过几天就能痊愈。”

邵三愣怔着,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塑封袋,邱十里拆开看,是他的匕首回来了,血槽里的污垢已经清洗干净,也上了油。

“不容易吧。”邱十里轻轻地抚摸刀刃。

“是,那群狗东西……非要说这是什么证物!”

“谢谢。”邱十里把刀子插回腰后,抬起眼。

“……嫂子,”邵三斟酌着,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兄弟们都觉得,你干脆杀了时绎舟!我在电视里看了,他的耳钉还在,你一下子就能杀了他,一下子……”

邱十里摇了摇头,“等大哥醒来再说。”

邵三沉默下来,他已经听说,这几天密集的手术和会诊过去,全美最权威的医生已经下了定论,大哥伤了脊髓,中枢神经也受损,很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就算哪天醒了,胯部的枪伤太深,处理也不及时,昏迷期间代谢恢复又太慢,错过了最佳复健时期,就有可能落得个半身不遂。

而邱十里对此表现得过分冷静,他甚至没有对任何人表过态,似乎就准备这么一直等着。他又和邵三说,警察这次也许就是想要顺便把他们一锅做掉,互相拼个你死我活,对外也好解释。就算他们老实交税,合法经营,还是全死了让出那些产业更有价值。这次过后,政府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说不定要借着舆论热点把他们查个底朝天。

他已经找好了律师,似乎还做了更多准备,胸有成竹的样子,只是要邵三帮他做些琐事。

“保重。”临别前,他冲邵三笑了笑。

“嫂子,大哥,保重。”邵三冲着病床,还有病床前的邱十里,深深地鞠了一躬。

时湛阳各项体征已经稳定下来,炎症也在好转,他就像是睡着了,只不过一直不醒。三天过后,阳光灿烂的上午,邱十里把时郁枫打发走,又把大哥带回了庄园,也带回了一大堆护理人员。管家泪眼浑浊地闷头帮他收拾,一切安顿停当,中午刚过,邱十里久违地站在大哥卧房外的阳台。

数来也只是过了不到一周,时间却像是整个被翻了个面。

抬头看,云是浓白色的,飘在浓绿的林地上空,又飘过海湾对面琳琅的城市,秋高气爽。这片天空太美,油画一般,让人想起蓝色的西西里岛。

邱十里从裤兜里取出那支剩下大半的雪茄,之前在医院随身带着,一直没机会碰它,上面的血都已经彻底干掉,触感大概不再黏腻,不过隔着手上的绷带,邱十里也摸不出来。

他叼上烟嘴,晃开打火机,居然很快点着了。一直到他把这支雪茄抽完,抽得双眼干疼,满口苦涩,都没灭。他一直觉得大哥吸食这种冲鼻的烟草就是自虐,现在忽然懂了,人有时的确需要通过身体上的主动自虐缓解心理上的被动凌虐。

之后他默默靠着栏杆看云,晾了晾身上的烟气,才回到屋里。就沿墙站着,他看了两眼床上的时湛阳,没有靠近,兀自下到了地下。

石门紧闭,三道密码早已烂熟于心,邱十里把自己关进密室。他平时很少进来,因为他并不想逾级,但现在,这些活只有他能干了。他需要检查一些账目,把那些黑的挑出去,他更要着手准备处理一些问题人物,虽然已经剩的不多了,但他始终认为,时家被翻个底朝天就是最近会发生的事。

暂且没犯不识字的毛病,开始工作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然而,邱十里却很快在保险柜最深处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个只有巴掌大小的微型保险盒,没有上锁,打开来看,嵌在天鹅绒上的竟是一对戒指,各有三颗钻石,在昏暗的灯光下,如一排璀璨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