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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兰因(2)

作者: 青灯白夜 阅读记录

“没那么夸张成吗……”

老四说的便是和李若轩一桌的徐姑娘。刚刚散戏时,徐姑娘突然一个人拦住叶宣棠,自报家门之后便劈头问他是否有婚配,叶宣棠摇摇头。徐姑娘便笑着说,那好,我很待见你,我们刚搬到北平,三天后家里办堂会,你来不来?

叶宣棠听出徐姑娘是东北口音,完全被她的直白豪放惊住了,愣了半天。还是老四推说家里有事这才拽着他离开,之后一路上都在不停地笑他。

现在想来,尴尬之外又隐隐地生出一丝不安。

第2章 第 2 章

吃过饭,叶宣棠坐在院子里望星星。白天大晴,晚上天气也不错,风不算大,繁星满天。

他放任自己的思绪游荡,想起来小时候府里来过一位风水先生,住了半个月,他天天跑到人家院子里求收自己为徒,连着跑了五六天。是为了什么来着?哦,是之前偷溜出府听了茶馆里讲的故事——世有摸金盗墓者,观山望气看星象辨风水无所不会,经历大多跌宕传奇。不知怎的他就一直觉得风水先生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盼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故事里说的那样,做个走南闯北的摸金校尉,可先生一直没答应。

后来阿玛不知从哪听见了消息,怒不可遏,打了他一顿还罚他在院子里跪一天一夜,不许吃东西。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疼他的阿玛会发那么大火,只觉得委屈,还是后来钮祜禄母亲哭着给他上药时说,他阿玛的亲姑爸、他的姑太太慈禧太后下葬的定东陵被盗了,他在这关节说什么想当摸金校尉,没被打死都算是好的。

他突然意识到,他和阿玛不一样。辛亥以后整个镇国公府都改了姓氏,他从小知道自己姓叶,阿玛却认为自己还是姓叶赫那拉,那份刻在血脉里的自矜没有随着王朝的毁灭而消失,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着。他沉默下去。

这时,门口出现的一个人打乱了叶宣棠的思绪,他抬眼一看,是伏城。

两人默默对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终于还是叶宣棠忍不住错开了视线,“来了多久,怎么不出声?进吧。”他站起身。

“就是来看看你……偷偷溜出来的,马上就得走。”伏城的声音还是清清冷冷,叶宣棠却能听出其中的百转千回。于是他慢慢走到他面前,解下自己的玄色大氅,披在伏城身上。

“从城南到这里那么远,你就穿这些。”他不知道伏城怎么摆脱班子里那么多人的视线,在冬天寒冷的晚上一个人来到这里,但他知道那不容易。他知道,这份心,这个人,自己是应该好好珍惜的。如果……

伏城突然拥住他,低声道:“一个月之后我跟着吉春班一起走了,你呢?你怎么办?”

叶宣棠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起先想说的话都忘记了。他抬起手,犹豫片刻,终是回环住他,低低叹了口气:“你说我该怎么办。”

伏城松开怀抱,握住他的肩膀,眼睛像落满了星辰的湖泊:“我们一起走,离开北平,到上海去。”

“到了上海怎么办呢?”

“我拉琴。听说到了上海的北平戏班都很火,薪水也会涨不少,我是吉春班最出名的琴师,还怕没有钱吗?”

叶宣棠笑了:“那我到学校或者私塾教书,也可以唱戏。真到了上海估计就没多少人认识我了,痛痛快快唱戏,你觉得怎么样?”

伏城想了想,也笑了。他笑的时候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叶宣棠每次看着有种耽溺在其中的感觉。“他是不同的,”他想,“只要伏城在,上海、天津、奉天,哪里去不得呢?”

他们只在院子里说了两句话,天色已晚,纵然不舍也要分开了。叶宣棠看着他又看了看天,想到黄景仁那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没有说出来,伏城看着他的眼神却懂了。临走前叶宣棠一意要他披上那件大氅,伏城也没有推辞。那是老镇国公留下来的东西,极珍贵的上造内赐之物,但叶宣棠觉得自己已经用不着了——他有了可以拥抱取暖的人,如此珍惜,还要那老物件做什么呢?

接下来几天,北平一下子从冬天的沉睡中醒过来,春天快速占领了整座城。短短时间,河开了天暖了,杂花生树,鸟雀呼晴,让人有恍然隔世之感。

老四和李若轩去了徐姑娘家的堂会,虽说叶宣棠自己没有参加,徐姑娘却一心惦记他。徐家还托人向叶家大太太钮祜禄氏打听,说徐老板在北方商界颇有实力,询问有没有结交联姻的可能。钮祜禄氏当面没说什么,背地里笑徐家掂不清自己的斤两。且不说有钱没钱的话,叶宣棠的阿玛叶振连是慈禧太后的侄子,正统的八旗勋贵,娶儿媳妇怎么也不会看上商人之家,那脸面往哪搁?更何况徐家是女方,主动求亲,成什么体统?

徐家是人精,听钮祜禄氏说的话就明白,没有再提,这个小小的波澜很快就平息了。倒是钮祜禄氏寻思着叶振连身体不好,小儿子宣棠的婚事一直是父母的心病,及早办了为好。她看上的是北平现任□□副部长的女儿。

钮祜禄氏之前的操办叶宣棠都不知道,他一心筹划着和伏城一起去上海,少往茶馆戏园子里跑了,整日闷在家里。钮祜禄氏觉得十拿九稳,也该让孩子知道知道了,便差人去请他来。

叶宣棠进屋给钮祜禄氏行礼,等着她发话。

身着石青地簇花绣锦袍坐在上首的贵妇人此刻正托着盏茶,将饮未饮,索性放回身侧塌桌上。她抬眼仔细打量这个儿子,越看越觉得顺眼,心中大感满意,不枉自己多年来那么疼他。她闲闲道:“老六最近忙什么呢?开了春也不出去走动走动,当心憋坏了。”

叶宣棠看钮祜禄氏的神色没什么异样,笑道:“上回去广和楼听戏,回来的时候可能是着了风,身子发沉懒得动,就天天在家蒙头睡觉。什么也没干。”

“春捂秋冻,你们天天穿那么点就出门,可不就容易着风。药吃了没?”钮祜禄氏神色关切。

“瞧您说的,小毛病而已吃什么药啊。晚上让刘妈给我多做点好吃的就行了。”

钮祜禄氏用拿着手帕的手虚指他一下,失笑道:“你呀。行,想吃什么跟厨房说。”她顿了顿,正色道:“其实这次叫你来,是想说说你的亲事。”

叶宣棠心中微微一沉。

果然,钮祜禄氏接着自顾自往下说:“你也到结婚的岁数了,我和你阿玛挑来挑去,东花市那边陈家的二姑娘不错,聪明沉稳,又有规矩,跟你的性子很合得来。她爸和你阿玛十多年的交情,亲上加亲,就给你把婚事定了。”

叶宣棠的笑撑不住一下僵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虫子被从天而降突然滴落的松脂裹住了,动弹不得,下意识抬眼看向自己的嫡母钮祜禄氏。老一辈人不喜欢电灯,还是习惯点蜡烛,钮祜禄氏的神色在昏昧的灯光下看不清楚,竟也像隔着一层琼黄的松脂壳。她的意思已经再明确不过,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把他叫过来,就只是通知而已。叶宣棠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又浮现出伏城的脸,亮晶晶的眼睛,浅浅的酒窝。

其实自己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从钮祜禄氏让伏城进吉春班开始,他就有预感,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会这么突然,这么快。

叶宣棠静静开口:“儿子还年轻呢,不想结婚。”

钮祜禄氏没说话,拿起茶盏小口啜着。上好的碧螺春。

“知道你年轻,心还野呢,总想着玩,只是凡事不能太过,过则不及。”她语重心长而状似无意地劝导,“结婚不是制着你、栓着你,你照样还有自由。”

“可我不喜欢她……”

“你喜欢谁?”钮祜禄氏截住他,声音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刚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祖宗的规矩!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流行什么婚姻自由恋爱自由,那是外面人说的,咱们府里不兴那个。现下你阿玛身子不好,万一他从政府退下来了,家里几个兄弟都没什么出息,老大常年在外不回来,咱们家就得靠你和老五了。况且陈家那姑娘你之前也是见过的,人长得漂亮,知书达理不迂腐,哪点不好了?毕竟你阿玛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