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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南度(2)【CP完结】

K换上扶桑花衬衣,米色裤子,把毛线外套披在肩上,两只袖子垂在了他胸前,他系皮带,穿麂皮帆船鞋。他往身上喷古龙水,好了,就让他闻上去像是在腐朽吧,人们出生,成长,长到一个阶段就开始腐朽,就得给新的生命挪地方了,这是自然,这很合理。K倒很乐于给新生命腾点位置出来,他向来乐于帮助他人,他没事就去C家里给她的后院锄草,帮着她收拾马厩,他还帮路人提过沉甸甸的购物袋,给老人找过猫,每周日去教堂做义工,读书给盲人听;他还帮M买过鞋子,送他的妹妹去日惹上学,他拜访过他靠湖的家,帮他砍过甘蔗,收过烟草,他的脸被太阳晒得发红,手臂和后背都很痛,M用芦荟敷在他的后背上,用椰浆煮鸡肉,用花生和面粉炸一种脆饼——这是美国人唯一吃得惯的当地食物,其他食物对他们来说始终太辛辣了,会让他们闹肚子,在行军途中闹肚子可不是开玩笑的。K倒很热衷吃辣,辣椒不仅开胃还能振奋人的精神,M会偷偷在给他的食物里多放不少辣椒酱,后来K受伤了,他们拿走了他的鸡肉和脆饼,他们给他鸦//片,他接受了。他想,衰老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趁虚而入的。如果他还年轻,他会充满斗志,拒绝镇痛的药剂,他会像一个男子汉一样咬牙忍受,不掉一滴眼泪,然后咒骂,像每一个其他美国大兵一样骂天气,骂日本人,骂该死的没完没了的雨,漏水的帐篷,骂每一个咒骂他们的军官,然后想念家和母亲,想念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儿,或者一匹马,只有罐头午餐肉能让他们好过点,只有当机枪哒哒作响时他们能短暂地忘却思念,投入进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愤怒中去,然后在十几年后家里附近的教堂每周五晚上举办的退伍士兵PTSD互助协会上缄口不言。

二十三。

他一共杀过二十三个人,二十个日本人,两个印尼人,一个意大利人,都是和平和信仰的死敌。

上帝在看着,上帝都知道。

有一阵子,K想念咖啡,他们被日本人困在雨林里三个多月了,物资短缺,军营里甚至流传起了军医已经在为大家准备过滤尿液的器具以保证饮水的谣言。一个晚上,K睡不着,他和M一边拍蚊子一边说话,他说他想在死前喝一点咖啡。军医不给他鸦//片了,也没有吗//啡了,他的伤口每天都在流脓水,他不觉得痛,只是觉得它看上去很恶心。他觉得他快死了。

隔天,M给他送来了些阿拉伯咖啡豆。

但是他们谁也不会烘焙咖啡豆,而且他们没有水,一滴都没有,咖啡豆只好喂给松鼠吃了。

雨林里还有些蛇和蜘蛛,都是无毒的,只是个头看上去比较吓人,晚上,M会在营地里巡逻,抓这些蛇和虫。后来上校怀疑M趁夜溜进他的帐篷,刺探军情,枪毙了他。

再后来,他们重新找了个向导,这个向导不苟言笑,他总是有办法找到水源,他很会猎松鼠,还会用一种叫普卡的树的果实做胶水,黏鞋底。他们和日本人打完仗后他就走了。

六点半了。

K拿上房卡去了一楼的餐厅用早餐。他不是最早的,餐厅里已经坐着一些喝咖啡,看手机的男人女人了。

服务生过来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K先生,早上好啊!今天过得怎么样?

K低下了目光。“挺好。”他说。

他也喝咖啡,还喝橙汁,吃全麦面包和煎蛋,他也用手机。他吃东西很慢,他慢吞吞地在手机上打字。

“到时候见。”

他发送这条信息给sccoo87。

之后,他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睡着了会儿,醒后他出门了。

他去了市中心的博物馆,地方并不难找,跟着手机导航走就是了,博物馆里人不少,东西也不少,一圈逛下来也得花上两个多小时。博物馆附近是一条开满了奢侈品牌门店的大街,人也很多,K从博物馆出来后,照着手机上的推荐,走过这条马路,去了地铁站附近的一家泰餐馆吃了顿午饭。他点的绿咖喱不太辣。他的味觉也在慢慢消失,现在他需要很多糖,很多盐,很多辣椒。他变得贪婪。

吃饭时他搜索了下附近的一些景点,都在步行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今天虽然有些风,风里有些寒意,但只要步伐不停下来他并不觉得冷。

在雨林中行军时经常会遇到日本人设的陷阱,地雷阵,或者一些表面铺上了草叶的陷阱坑,他们经常中招,可能日本人的向导比他们的向导更熟悉这片雨林,也可能这群日本人来这里太久了,他们变成了雨林里的猫头鹰,时刻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一阵,K听说日本人研究出了一种生化武器,让他们的士兵可以不睡觉,整日行军,又一阵,他听说这种武器被日本人投放向敌军了。

打仗当然很容易累,但是谁也不能抱怨,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纪律得严明,你们都是为了解放这片土地而来到这里的,你们是和平的,你们是正义的,你们将书写伟大的历史。

雨林里确实有猫头鹰,M看到过一次,M还领他去看了,那是只不大的鸟,栖在树枝上,眼睛瞪得老大,黄色的眼珠扑闪一下就飞远了,M试图抓他,K问他原因。M说,鸟意味着自由,抓住鸟就意味着抓住了自由。他没能抓住那只猫头鹰,他抓到只斑鸠,放在个竹鸟笼里养了起来,大家都很喜欢去逗这只斑鸠,M死的那天,K把这只斑鸠放走了。

M对他说:“日本人也好,你们美国人也好,只要能帮助我们。”

上校在K的耳边咆哮:“他是间谍!他他妈是个间谍!!!”

多伦多这座城市可真是什么都有,走去唐人街的路上,沿路净是些餐馆,墨西哥菜,泰国菜,越南汤米,日本料理,韩国烧烤,满大街都是看不懂的异国文字,满大街都是不同族裔的人。一群黑人小孩儿滑着滑板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几个穿白色长袍的中东人在路边吃墨西哥卷饼,一个打扮成熊的日本人在一个繁华的,仿佛迷你时代广场的购物中心的中间地带打鼓。四周围热闹极了,有人在传教,也有人神秘兮兮地往路人手上塞传单,窝在通风口的流浪汉朝人吐口水,谩骂着:滚回墨西哥!滚回非洲!滚回中国!

“他会来的!你要准备好!”传教士张开手臂对每一个人说道。

K终于来到了唐人街。这儿不少店铺门口都摆着干货,什么圆贝,淡菜,红枣,小章鱼,黄鱼,红枣,桂圆。K都认识。他也去过中国,还爬过长城,下过江南,他在南京的时候做了一个梦,他到现在还记得,他梦到一片灰色的大地,地下全是白骨。

唐人街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K从一条小街穿去了皇后西街,皇后西街上走着的都是些年轻的男孩儿女孩儿,K又转去了国王街,真是哪儿都有这样名字的街道,皇后啊,国王啊,不知怎么,K又想到了那片灰的地,那些白骨。K觉得有些冷了,不由搓了搓手臂,眼下他正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一个路人看了眼他,笑着和他搭话:“听说今晚要下雪。”

那路人的目光落在他挎着的相机上。K笑了笑。

他在两年前去过印尼一次,飞机在雅加达落地,从机场出来他就搭火车去了日惹,然后坐巴士,坐渡轮登上了巴厘岛,还坐船去了龙目岛,他在那里爬了火山,跟着一个五个人的散客团,由一个穿人字拖还能健步如飞的向导带路,背包行囊全交给了随队的挑夫,经过三天两夜的攀爬,他们在半山腰扎营,向导告诉他们,今天午夜三点他会来叫醒他们,然后他们要开始登顶,向导说大约三个小时后能登上林贾尼——那座火山的山顶,他们能在那里看到很美的日出。

午夜三点,K早就醒了,坐在被风吹歪了的帐篷里,向导来喊他,他接受了向导送来的热咖啡,但没有参加登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