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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凤呈祥(10)

作者: 添作五 阅读记录

又是一个冬天,淮炀来到关押他的地牢,她已经这样悄悄给他送饭很久了,她不说自己是谁,闲子落自然也认不出来。

这地牢逼仄寒冷,只有蟑螂老鼠流窜,唯一能和闲子落说上话的,就只有来送饭的淮炀。淮炀隐藏的极好,让闲子落一直以为她不过就是这皇城内的一个婢女。而日常送饭,或许是不想让自己死得太早,方便日后利用。

淮炀时常看见闲子落倚靠着墙,从那小方窗口向天空望去,幽幽道:“我最不喜这个时节。”

这时节是冬季,他们初次遇见也是在这个时节。

淮炀将饭菜放到地牢门口,“这季节寒冷,明日我给你送些衣物。”

闲子落转头看他,是事隔经年的一个微笑。“如今我这番模样,也就你还惦念着我。”

淮炀没有说话,转过身将唇抿成一条线,在心中叹了口气,再没回头。

六年的时间足以将一块顽石打磨平整,闲子落便是如此,当年心比天高的少年此时目光已然深邃。他望向窗外时,眼眸中深埋着无数思绪,犹如那天空中错杂的星辰,缭绕的流云。深深印在眼底,能被人明显的感知到,却难以揣测,星云多变,思绪亦然。

“国破家亡,沦为北国俘虏。想来是我闲子落今生最大的耻辱了。”

他说这话时,嘴角缓缓勾起笑意,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怎么可能,这不应该。他年少气盛,战功赫赫,不可能想到自己会败在北国的军队下。淮炀觉得自己想得太多,这位将军当年若不是指挥大意,露出破绽,父王也无法趁虚而入,更不可能大获全胜。

她再看向地牢墙壁上凝结的冰霜,月华从墙壁罅隙间涌进,盘旋在闲子落的唇边,绽放出缕缕雾气。

再细细品他方才所说的那句话,看破成败的同时,竟隐隐带着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气魄。

然而淮炀知道,这位将军再也不会驰骋沙场,披甲上阵了。那柄银枪也会被历史封尘,再难有嗜血杀敌的机会。

淮炀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来这地牢,并非单纯地为他送饭。

许久之前,父王便交代她,想办法接近闲子落,从他的口中打探出那些残党余孽当时逃往何处。等到获取他的信任,将这些信息收集完毕后,闲子落的死期便也到了。

淮炀想着,等到这个冬天过去,一切也应随着冬雪消融,比如闲子落的这条命,比如自己来不及动的那份情。

那日雪下得少缓些,淮炀路过红砖甬道特地为闲子落折了一束花枝。看见他时,他正在作画,浑身颤抖,落笔却极其稳当。

她走过去,站在牢门外,问:“画的什么?”

闲子落抬头看她,眸子里盛着寒冬少有的晴朗,时光恍惚回到了六年前,他□□一指,意气风发,站在她面前,“丫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次不同,他嘴角噙着笑意,道:“我画的是你,淮淮。”

她也笑了,因这一声淮淮。

然而,她不只是他的淮淮,还是整个国家的淮炀公主。她这次前来,本要挑明身份,劝他归顺,话到嘴边却变了个弧度,成了嘴角笑意。

眼前这个人,随历经沧桑,但骨子里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他怎能归降?怎会归降?淮炀将那株花递给他,在心里为他做了个决定。

她说:“子落哥哥,这个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淮炀终于从闲子落口中收集到了所有战事残党的信息。

“父王,这些残党余孽现在流窜各地,已经不成气候,你为何……”淮炀将这话说出口时,心里骤然荡起了波澜,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其余种种都不该关心,而此时此刻她竟然在打探父王接下来的计划。

“斩草必须除根,为了我的子民,他们留不得。”帝王家的语气,听不到半分人情。

为了国家子民,淮炀打出生起听见最多的便是这句话。父王常说,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这个国家的子民所给予的,所以宁愿自己殒身,也要护北国安宁,淮炀谨记着。

她缓缓站起身,想要离开这冰冷的大殿,脚步在门口停住。这是她在心里犹豫了好久的话,她扶着朱红门扉,转头又问:“地牢里那位?”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过后,“可惜了,这小子尚值壮年,却不能为我所用。罢了,罢了,择日斩了吧。”

淮炀再点头,握着门扉的那只手,关节隐隐泛白,紧咬着牙关,道了声,“父王,多保重。”

是格外晴朗的一天,北国的桃花开得烂漫,微风轻拂,檐上红绫缠绕着缕缕香气,随花瓣飘荡,整个国家都陷在胭脂花海中。明日高悬于天际,光芒却不刺眼,暖意洋洋散落在明亮的刀刃上。

这是闲子落人生中的最后一天,在闲子落心里,这些人与他一起奔赴刑场的人,本该隐姓埋名,耕侍农桑,过着平淡的日子。然而此时此刻,他们正跪在自己身边,等待着死亡的宣判。

闲子落最终也没能从人群中找到淮炀的身影,他不怕死,怕的是她让他死。

殷红的血液飞溅开来,打湿了手中紧握的那株枯萎花枝。

这一仗北国彻彻底底的赢了。一时间,举国上下,敲锣打鼓,庆祝太平。淮炀站在城墙上,看着这太平盛世,被暖春的飞絮迷了眼睛。

身后传来轻缓的“淮儿,国家和私情你选择了前者。”

她轻轻叹气,裙摆随风微扬,“我选对了吗?父王。”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又何必纠结对错?”

四年之后,再站在这座城墙上,她觉得她是选错了的。

城下潋滟火光,百万大军构成的迎亲阵仗,她看不见。那盖头下面遮着一张姣好的容颜,唯一不足的是那生生哭瞎了的双眼。

她的国家本就处在边塞要道,常年多战事。一个黑云将军败了,还有无数带着其他头衔的将军攻过来。这一次,这个国守不住了。

然而事情总有转机,敌军提出,只要把淮炀公主送过去,两国和亲。撤兵便是眨眼之间的事。

“你如何想的?”

暗夜之中,烛火微弱,眼前的父王也苍老了许多。

“儿臣不愿。”淮炀顶着一双泪眼,缓声道。

谁都明白这“和亲”是怎样一回事,表面上明媒正娶,声势浩大,如果真的嫁过去,必然被人驱使,受万分羞辱。淮炀已经为这个国家牺牲过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

“父王不怪你。”这便算作一声道别,转身走时再无他话。

父王不怪你,可天下人怪你。你身为一国公主,为什么就不能为国家献身?为百姓献身?生在帝王家,这就是罪。

每时每日都有百姓跪在宫门前祈愿,撕心裂肺的哭喊透过高耸的宫墙落到淮炀耳边。

淮炀将自己关在宫殿当中,往事不断涌向脑海。

多年前的元日佳节,皇城内外热闹非凡,淮炀从家宴中溜出来去见闲子落。

整个北国被高悬的福字灯照亮,唯独这条甬路阴冷幽暗,丝毫没有佳节气氛,连月亮也不愿散露光芒,将她照拂。淮炀便一个人手提宫灯,固执地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

闲子落抬头望着她,微微一怔。笑她穿得太过得体,反像一国公主。这不经意的一言,差点让淮炀乱了阵脚,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为什么这么盛大的节日中,她心里想到的只有这幽暗地牢,他孤身一人。

那日他将画轴与她,抬眸浅笑道,“生辰快乐。”算来,这偌大的皇宫,只这一人还记得她的生辰。

然,那漫漫长冬终有尽头,淮炀最后也没能如画上那般,穿着喜袍站在他面前。

她伸手拂去眼角的泪痕,转而粲然一笑。笑自己太傻,闲子落是常胜将军,怎么会那么轻易在战场上出现破绽。只不过是面对相同的问题,他与自己做了完全不同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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