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少年心事(4)

作者: 刘浪者 阅读记录

第二年老杨晋升为官清小学的副主任。他知道这肯定是新任的乡书记罗广茂暗中提携。罗广茂对老杨妻儿的死一直于心有愧。

而老杨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关你的事,这都是命。”

从此他对此事缄口不言。银发渐渐爬上了他的双鬓,青年时的老杨已经是名符其实的老杨了。老杨对罗广茂提携一事并没有提出多大异议。他原本就钟情于教育事业,如今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能当上副主任,更有利于他大刀阔斧地开展自己的教育计划。

十多年以后,罗启正和罗启鑫读小学六年级,老杨是他们的班主任。

罗启正自小听话懂事,而且成绩优异,深得老杨喜欢。最重要的是,早熟的罗启正也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似乎肚子里酝酿着深不见底的秘密。

老杨觉得他能够成为自己的知心人,有什么心事也愿意与他分享。渐渐地,他们成为了忘年之交。罗启正也喜欢打乒乓球,老杨很愿意将自己旁门左道式的苦练了半辈子的球技传授于他。

每当课余时间,老杨寝室门前龙眼树底下那新搭的木板乒乓球桌,总会聚集一群打乒乓球的小学生。老杨多次与罗启正在球桌上你推我挡,推心置腹。罗启正得到老杨的真传,又创造出了更多奇招怪式。

一般小学生在推球与拉球之间招架不住罗启正三招,所以他们一般不乐意和罗启正打球赛。倒是老杨愿意与高手过招,在你推我挡的时光里,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看过《阿甘正传》吗?”老杨躺在乒乓球桌上,侧着头问罗启正。

“没有看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就听说过。”

“电影里的阿甘是个聪明的傻子。他的乒乓球打得很出彩。有空我借光碟回去给你看。电影里有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人生就像一盒各式各样的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将会是什么口味。”

“我没有吃过巧克力,用烤番薯比喻也是一样的吗?”

“嗯,Death is just a part of life, something we’re all destined to do.”

“你说什么?”

“没什么,有些事情你以后就会懂了。”

老杨从球桌上坐了起来,仰着头看着刚刚吐出嫩芽和花苞的荔枝树,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知道这棵荔枝树什么时候种下去的吗?”老杨问道。

“不知道!估计比我还大吧。”

“是呀,它和我儿子同龄。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上初中了。”

罗启正觉察到忧伤的情绪像洪水泛滥般漫过了老杨的脸颊,他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那年我要是没出意外,你师母就不会死了。当时我被厚厚的淤泥埋在水库底下,感觉快要窒息而死了。但我不能死!我老婆快要生了,我还没见到我的孩子呢!我怎么舍得轻易就死呢?所以我憋着最后一口气,在淤泥堆里慢慢地往上爬。你知道的,我可以在水底下待上个把小时,我告诉自己,爬出去——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可是死神像一座山压在我身上,我越是挣扎,越是陷入死亡的深渊。如果不是生的信念拉扯着我,我想我不会满身淤泥地从死亡的深谷里爬出来。”

罗启正瞪大眼睛,连呼吸都不敢急促,不谙世事的他心里“砰砰”乱跳,感觉自己也在经历着一场无可避免的死亡。

倒是老杨平静了许多。这么多年以来,他驮着悲恸匍匐爬行,现在诉诸于人,身体顿然空荡许多。只有恰好能够扬起他的风,像荔枝树上采蜜的蝴蝶与蜜蜂,探访着花蕊的秘密。

☆、黑夜的碎影

罗广庆骑着一辆破旧的凤凰牌单车在狭窄的小路与罗启正不期而遇。罗启正想择路而逃,发觉两边都是被民房堵死的胡同。

“你要去哪?这么晚还在外面荡悠。”罗广庆骑在车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儿子。

罗启正挤着身子,穿过父亲自行车与围墙的缝隙。车铃低沉地发出嘶哑的怒吼,泥砖房子的松土抖落了一地。他说:“你管不着。”

“你给我站住!你就这么跟你老子说话?你知道我有日无夜地为了谁,就为了你这白眼狼?”

罗启正已经走出了很远一段距离,父亲的话像无数刺刀一样向他冲锋陷阵,所幸的是他魁梧的后背太坚硬了。他觉得心里很畅快,他离父亲越来越远了。

“你知道我有日无夜地为了谁,就为了你这白眼狼?”父亲的话像□□似的在他身体里蔓延。罗启正想起自己就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父亲赠予了他生命,也一并抛予了他无法挣脱的苦难。

“老子三岁死了娘,八岁就要担着簸箕去捡猪屎,九岁要每天要割草喂牛,十一岁就要跟着大人上山砍柴,十二岁就成了没爹没娘的,等你这个年纪早就去外面闯了……”

罗启正恨透了自己父亲。他觉得父亲从来不给自己留情面。

在父亲看来,哥哥的离家出走,姐姐的远嫁他乡,似乎都与他有脱离不了的关系,他就是这个家庭苦难的源泉。

一次,家里要修葺在台风里坍塌的厨房,罗启正随父亲到官清河里挑沙子。官清河离他家有一公里左右的路程,罗启正挑着沉重的沙子跟在父亲身后,汗流浃背的他感觉自己累得气吁吁的快要死了。

经过水渠的独木桥时,罗启正肩上扁担失去了平衡,随之整个世界都失去平衡了。罗广庆扭过头朝他瞪着眼,罗启正已连人带沙双双掉进了水渠里。罗启正浑身湿漉漉地从水渠里爬上来,惊魂未定的身子蔫蔫地像只落汤鸡。

罗广庆对儿子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你食糠大的呀,这点活都干不了。还不去把扁担捞起来!”

罗启正低着头,卷起湿透了的裤腿,转过身向着随水流漂出了很远的扁担追去。罗启正感觉自己就是可怜巴巴的于连,而父亲就是可恶的索雷尔。

当索雷尔将自己手中的书打落下水的时候,他就恨透了那位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在附近庄稼地里干活的村民杵着锄头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热闹,罗启正朝着水渠下游追去,竟不知自己要寻找什么。

罗启正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变成如今这样子,难道生活真的可以摧毁一个人?他在胡同里慢慢地走着,从白天走向黑夜。肚子里还保管着罗启鑫家里的美食,脑子里还残留着罗启鑫家里的剩酒,罗启正觉得黑夜给了他足够的力量,他不愿意轻易地回家。

“比起那可恶的索雷尔,小叔真有本事。”罗启正想着。在罗广茂的带领下,官清乡的村民已经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

村民们几乎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楼房,罗启鑫家的房子简直成了官清乡建筑的标志。要是谁家外地的亲戚来探亲寻不着路,村民肯定会在电话里提醒说:“看到路口那栋楼了吗?咱罗书记家的。你去进去坐一会儿,他家里人都很热情。我这就去接你……”

房子无疑是村民最重要的脸面,他们在土地上打拼一辈子,为的就是娶妻生娃盖房子。罗启正想到家里的泥砖瓦房便觉得脸面丢尽,在村民面前低人一等。

每当台风来袭,狂风夹着雨水穿过瓦缝,罗启正在房子里也要撑着雨伞。他的心在夏日的雨夜里寒透了,他觉得自己无处可躲。

罗启正再向前走一段距离,便是一片茫茫田野。刚被收割完的田野在黑夜里一片败象。流水潺潺地漫过田埂,稻草垛子随意散落在稻田里。再过一段时间又得犁田耙田了,否则错过了时节,会影响秋天的收成。

稻田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传来了几声悦耳的鸟叫,罗启正琢磨着应该是白头鹎的叫声。白头鹎性格泼辣,吃的是村里苦楝树的果实,甚至还有吃辣椒的。

罗启正童年时近距离见过白头鹎一次,那是罗母在庄稼地里的细网里抓回来的。没几天,受伤的白头鹎便一命呜呼。罗启正很伤心,独自一人为它举办了隆重的葬礼。

上一篇:蔷薇微醺 下一篇: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