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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宰相厚黑日常[清](391)+番外

她愿意说的时候,他听着;他愿意说的时候,她听着。

彼此留有空间,才是能风风雨雨走这么多年的秘诀。

近则伤人,远则疏淡。

顾怀袖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彼此珍视,能白头偕老。

可是忽然之间,她发现了这样一个谎言。

纵使它再漂亮,出发点再好,顾怀袖也觉得心下一片的荒凉。

她不是承受力很弱的人,那是她的儿子。

她曾经眼见着沈取在自己面前发病,眼见着他吃那些味道很奇怪的药,眼见着他在阎罗殿前面挣扎徘徊,在葵夏园的客房里呻喊痛吟……

可她那个时候在干什么?她只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高高在上的怜悯自己的儿子。

那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千万般挣扎,浮上岸,苦苦哀求江边老渔妇才保住的。

他们凭什么……

姑且不论沈恙此人之居心,生恩养恩之分已成事实。她选择尊重自己的孩子,也不愿让所有人都处于两难之中,她毕竟只是生了他,没有养他,更没有陪他走过这么多年惊险坎坷的路,她凭什么要孩子叫自己一声“娘”?

种种的情绪奔流上来,有对沈恙的怨恨和感激,有对沈取的心疼和心痛……

可是对张廷玉,她如今复杂得说不上话来了。

就是那么一句话而已,她还记得当初张廷玉是怎么告诉她的。

沈取说,张老先生难得糊涂。

他当然难得糊涂了,跟她装糊涂罢了。

顾怀袖想着,却慢慢把眼泪都擦干了,她不想哭,从来不想。

她就这么坐着,许久许久。

她曾经对张廷玉说,若他纳妾了,负心了,他们就和离,拉着自己的嫁妆云游四海去。她又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若是世人惧怕的东西她都不惧怕,那世间也就没有什么好惧怕的了。可她如今是有孩子的人了,即便不算沈取,她也还有张若霭、张若霖、张步香,这里能束缚住她的东西太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走,让张廷玉一个人过去吧,可又觉得舍不得。

他们走过来那么多年啊,从一无所有,从默默无闻,到如今声名赫赫,各自手里握着各自的能量。

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一步一步,当初有多艰辛,如今就有多心痛。

平心而论,那真是一件小事。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小事,让从来没有过的裂痕出现了。

顾怀袖埋下了头,屋里的丫鬟都已经出去了,这里只有她一个。

风把变红的枫叶吹到了她的窗棂上,可她看也不想看一眼。

走上前去,两手扶着两扇门,顾怀袖看见他来了,却还是缓缓将门给合上。

她听见大门吱呀的声响,很轻微,像是她心里的什么东西。

她埋头垂首,看着自己搭在木质门沿上的手指,苍白,纤细,手背上有青紫色蜿蜒的血管。

可是她依然老了。

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顾怀袖背过身,贴靠在门里一侧,缓缓得滑坐下来。

张廷玉大概也是知道的,昨晚她问了什么,他一清二楚。

她甚至知道,张廷玉肯定已经猜着她今天要干什么,可他没有阻止。

因为顾怀袖一旦发现,就意味着无法挽回。

有的东西是遮掩不住的,他再用谎言来遮盖,又有什么作用?

无非是将这一条裂缝,撕得更大罢了。

前所未有地冷,也前所未有地寒。

她缩成了一团,看着冷落的内室,只是想着,让她静一静。

现在,顾怀袖谁也不想搭理,谁也不想看见,她只想自己一个人想想。

一只手掌,已经搭在了门上,可又终于缓缓地收回。

张廷玉站在外面,喉结上下动了动,手指蜷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终于抖了一下,缓缓地收了回来。

他就这样看着这一扇门,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事到如今,再追究对错都已经没有意义。

沈恙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廷玉约莫也明白一二,虽对此人起了杀心,可现在有不能杀他,更何况沈取要怎么办?这孩子太聪明,一副与沈恙一样的游戏人间的态度,何尝不好?若是他在这世上,活得太认真,便是太辛苦。沈恙那种活法,兴许更适合他。

张家的事情,张廷玉自己很清楚。

一个一个,又哪里有沈恙潇洒?

虽则,沈恙背后也……

他隐瞒沈取的事情,一则因为事情已成定局,二则因为那个时候的沈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去。

张廷玉也承认自己狠心,可他不愿见着顾怀袖为此担惊受怕。

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兴许他还是不会告诉顾怀袖,甚至干脆一些,不那么妇人之仁,他会让这个孩子消失。

消失……

想着,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虎毒不食子,他张廷玉到底毒到什么地界儿了?

已是一盘坏棋,感觉怎么走都不会有出路。

张廷玉在门外站了许久,门里也没动静。

一扇门,两个人,分明是同样的世界,可什么时候就已经远了?

抬眼,京城秋色已浓,萧条之中唯一的一抹艳色,乃是枫叶红。

他不照镜子,都知道自己头发霜白不少,只有转身顺着走廊而去的时候,脊背不曾弯折。

一路风雨二十年,竟要毁于一旦?

张府的秋天,京城的秋天,忽然就变得很冷。

沈取那边则已经回到了万青会馆,沈恙坐没坐相地翘着脚,端着一只紫砂壶,对着壶嘴喝茶,还时不时用牙齿磕磕壶嘴,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可沈取一见着他,便已经瞧见他父亲眼底藏不住的忧虑。

沈恙见他回来,看他许久没说话。

“父亲?”

“我不……”

话说到一半,沈恙又说不下去了。

他两手捧着紫砂壶,指腹摩挲着壶表面粗糙的痕迹,似乎在想事情。

他现在都不敢开口,因为一旦开口,那笔让他亏本的生意,就真的要成了。他只希望这个时间迟一些,再迟一些……

沈取也不想说什么话,只随口道:“如今这局面,父亲不该高兴吗?”

高兴?

是啊,至少他沈恙应该高兴。

张廷玉早就知道这是他儿子,不然不会收沈取为学生。甚至在当年沈恙设局欺骗顾三,让她以为沈取是张望仙的儿子之后,张廷玉就回来问过张望仙了。张望仙恨他入骨,即便是答应过他要保守秘密,也没可能不对张廷玉透一点口风。

可是狠心的张廷玉啊,就这么将儿子拱手送给他。

他兴许宁愿没有这个儿子,也不愿意让他的顾三受一点的伤害。

一个儿子算得了什么?

有时候沈恙都在想,一个儿子到底算得了什么。若他得到顾三,会比张廷玉千倍百倍地疼,亲生骨肉而已……割舍就割舍了。

可是越这么想,沈恙心里越觉得顾三可怜。

两个男人,一个因为种种所谓的“不得已”偷养了她儿子,一个又能狠心绝情,在孩子安危不知的情况下隐瞒孩子的身世。

从始至终,张廷玉大约都知道,只是在葵夏园取哥儿发病那一次,沈取才看清楚罢了。

张廷玉拿准了他不会告诉顾怀袖,因为他养这么个儿子的原因与张廷玉差不多。因为知道,张廷玉能当他没有过这个儿子,或者说至少压抑着不表示出来。其实大夫一直说,取哥儿是活不久的,只是碍于沈恙时不时要发疯,都不敢说。张廷玉若是私下找人问过,谁不说取哥儿还是要死?

可是天意难测,人力之所为能到什么地步?

沈恙也不清楚。

至少现在,取哥儿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他虽然还是把人参当饭吃,每年敲碎上千文玩核桃,可还不是拿银子把命砸回来了吗?

这是张廷玉不要的儿子,沈恙为什么要将沈取推出去?

他不知不觉地冷笑了一声,可是终究还是心疼顾怀袖。

于沈恙而言,这是一步错,步步错;于张廷玉而言,这是早已经在预料之中的结局。

沈恙设局骗顾怀袖的时候,取哥儿已经大了……

平心而论,张廷玉也没错。

因为那个时候的沈取,已经口口声声叫他为“爹”,还生死未卜了。

只是,兴许只有顾怀袖觉得寒心吧?

“如今这局面……我确是应该高兴啊……”

沈恙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弯唇。

“如果今日出现得更早,我会更高兴……只可惜,迟了。”

他沈恙前程未卜,哪里有高兴的资格?

瞥一眼取哥儿手腕上的瓷钱,沈恙忽然有些恍惚。

“我死后,你把你手上铜钱取下来,给你张老先生。就认祖归宗去吧……”

沈取握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许久没说话。

屋子里一片的安静,等沈恙觉得自己手里的茶壶都变得冷了,沈取才道:“父亲为什么以为,我会回去,又为什么以为,张老先生和师母,会认我回去?一个被您养熟了的儿子,回去膈应他们吗?父亲,您压根儿不是什么好人,要狠要毒要恶要错,不如一错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