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不同是,他的菜只做给顾三吃。
顾三看上去很好相处,实则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只是藏得好,并不显露罢了。
早先石方做菜不好吃的时候,她便会很直白地讽刺出来,一直到他把那一道菜做得能吃为止。
于是也这样渐渐地,他知道了顾三脾气很坏,虽然在外面手段圆滑,不少人觉得她嘴巴甜,谁见了她不喜欢?除了她大姐,倒也没什么仇人。可若是把这吃食的态度摆出去,但怕是立刻就有一大波人要翻脸。
好在顾怀袖很分得清什么人能欺负,什么人不能欺负。
她就喜欢吃好的,对石方的要求一开始就很苛刻。
可若没有顾怀袖的苛刻,石方觉得自己也不会成为那么好的厨子。
他喜欢给三姑娘做菜,也只听三姑娘的话,但是他不会把手腕上的秘密告诉她。
如果可以,石方希望她永远也不知道。
前明有个木匠皇帝,而朱明江山已日头西落,他不喜欢什么皇帝皇权皇位,他不过是一介布衣草民,只想这样做一辈子的菜。
可是他忘记了,他的三姑娘是要出嫁的。
原本说好了是大姑娘嫁给桐城张家的二公子张廷玉,可回来没多久,大姑娘便拒婚,这人一转眼就换成了三姑娘。
下人们的话传得很难听,都说是大姑娘没挑中的扔给三姑娘。
那一天,他放错了糖和盐。
大姑娘三姑娘之间的不睦,府里人约莫都知道。
可不幸,其实很早就开始了。
上天不曾赋予他扭转乾坤的能力,所以他只能坐看一切发生,而无能为力。
芳姐儿与太子勾搭上,这也是石方后来才知道的事情,他在三姑娘回来的时候,发现了姑奶奶跟外男的信函,也发现了她跟宫里林佳氏的往来。
那个时候,石方才知道,到底三姑娘处在怎样危险的境地之中。
手里把玩着那犀角簪,他终究还是没有还回去。
不但不曾归还,他甚至还逼死了顾姣。
那女人投缳自尽了,被顾瑶芳放在府里的暗棋,似乎也去掉了。
京城里一条白绫投缳自尽的顾姣,安徽桐城叶府大门外横死的叶芳华,被他用下了砒霜的毒酒毒杀的画眉……
在那些旧日的时光里,石方永远也想不到,他会在日后做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然后,他在牢房里,忏悔自己曾经的罪孽,又诅咒那些在自己身上留下罪孽的人。
可为什么老天爷不让他多活一会儿呢?
没了他,三姑娘的舌头那么挑,谁来给她做菜?
也许……
没了他,还有别人吧……
直到他看见顾怀袖来。
那一刹那,所有前尘过往,竟然纷至沓来,让他心头百感交集。
他一点也不想看见顾怀袖。
可她来了。
他看见她拿起了烧红的烙铁,那眼神依稀熟悉。
恍惚之间,他父亲当年也有这样的挣扎,悲悯,交织着绝望。
一个是痛苦的开端,一个是痛苦的结局。
他的手腕,血肉模糊。
声音已然嘶哑,他冷汗浸透了背部,可他愿意一直看着她。
他给三姑娘说了很多,可他自己一句也不记得。
她救了他的命,也多次回护于他,即便是张二公子多番隐晦表示不满,他的三姑娘也不过是置若罔闻。
有时候,吃对顾三来说,比男人还要紧很多。
可石方知道,这一切是会渐渐变的。
就像是张廷玉来到他窗前时,说的那一番话,桂枝儿……
他厌恶张廷玉,不仅因为此人的表里不一,更有日后的种种。
冤杀。
那个在江宁别院外面的老乞丐,那个白发苍苍老泪纵横的老人,他的血亲……
死,他也不会忘记,被他倒掉的汤,被他投入火中的四十五枚铜钱。
九五之尊,九五之数。
可这些,都是过去了。
他不过贪生怕死一小人,他不想离开这样安逸的生活,纵使不孝且悖逆,他也甘愿死后来偿还这一笔债。
不管余生几何,他只愿给顾怀袖做菜。
顺天府阴暗的大牢里,她成全了他,亲手毁去了他手腕的印记。
即便是入了黄泉,成了孤魂野鬼,他也心甘情愿。
而她转身,麻木又疲惫。
成王败寇,千古盛衰之理。
不管是顾怀袖,还是张廷玉,他们都走得很累。
从他的家族,到如今的他们,何尝不是这道理?
三姑娘,地上滑,您慢着些走……
可他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一道影子,消失在尽头。
长夜漫漫。
他的世界,也只有这长夜了。
此夜,永无明日。
☆、第262章番外钟恒老板有病
忙碌的运河两岸,来来往往多少航船,商号的旗帜就在风里飘扬,蓝空之下是水波荡漾。
他已然是两鬓斑白,回想依稀华发未生之时,也是个尖酸刻薄人物。
钟恒低笑了一声,看了看壶里的酒,又有些感伤起来。
三千里维扬地面上,再没有沈恙这一号人物了。
钟恒认识沈恙的时候,他还是个账房先生,成日里在江南杨家富商的府上坐着,算盘一摇一晃,进进出出的银两便都在他心里。
那正是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时节,他因为生意进了杨家宅院,刚谈定了一笔生意,被管家拿着对牌去账房那边支领钱物。没想到,到了地方,便看见了沈恙。
不过,彼时的沈恙不叫做沈恙,人们都叫他病先生,因为这人行事有些出人意料,并且时常不按常理出牌。
多的是人觉得这人脑子有病,可当时钟恒却想起了当年父亲说过的话。
只有沈家人是那样打算盘的,说不出的姿态,不像是单纯的打算盘,他们是在享受着银钱进出的感觉。
打算盘,像是在弹琴,有时候遇着病先生心情好了,还能听出些调子来,不可谓不妙。
可那个时候,谁想到,账房先生算盘噼啪声里,藏着杀机无穷呢?
都说做人应当留一线,算盘十三桥,只打十二桥,剩下的一桥留给旁人打。
可偏偏沈恙是个有病的,他有多少算多少,从来不给旁人留什么余地的和后路。
兴许也是因为这样偏激的性子,他最终害了的还是自个儿。
不过在他这样的祸害离世之前,倒霉的永远是他的对手。
杨家也是盐商之中的大族,当年沈府出事未必与他们没关系。
钟恒的父亲曾在沈家做过长工,因为沈天甫人很不错,办过家学,资助过私塾,他父亲也因此识了几个字,所以虽是长工出身,农户人家,可打小也教钟恒识文断字,说是将来要去考取功名。
在遇到沈恙之前,他一直觉得世上唯有读书高,像是那些个读书的蠢蠹人一样,整日里的之乎者也。
可毕竟出身不高,还是帮着人谈生意。
沈家最后下场不好,每每谈及覆灭的江南沈家,父亲总是一副愁眉苦脸模样。
兴许,待人那样好的主子,不多见了吧?
沈家巨富,顷刻之间化为乌有,满门抄斩不说,连血脉也没留下一个。
钟恒父亲是个实在的好人,临死了也说是愧对沈家,只是没想到,报恩的机会落到了钟恒的身上。
钟恒也一直以为自己是报恩,可在一切归于终结之后,他才知道,当时见到沈恙那种感觉,不是要报恩,而是择主。
熟悉的沈家人的气韵,那种千里莺啼绿映红里点染出来的雅致,还有那种属于儒商的文气和精明……
自然了,也有沈恙那种特有的刻毒和张狂。
这人一向都是刻毒的,高兴的时候拿着玉如意敲碎了扔池塘里铺着好看,不高兴的时候一个铜子儿都要跟你算得清清楚楚,至于张狂……
沈恙从头发丝儿到那脚趾头,可有一处不张狂的?
就是这样一个张狂的人,直接背后捅了杨家一刀,将其贩卖私盐的消息给了当时漕帮的帮主,漕帮与盐帮时有利益合作,不过若是遇到个什么不合意的时候也多有争执。
他孤身一人随着杨家家主往济宁一段而去,半道上漕帮就截了杨家的私盐。
这一来,事情闹大,沈恙当即反水。
漕帮帮主扬言要沈恙的脑袋,可沈恙只是把算盘一抖,说他有办法解决剩下的所有事情。
漕帮跟盐帮的争斗也没那么简单,一个有货,一个有路,两家不合,若因为一个小小的杨家生了嫌隙,亏本的是整个江南的商人。
私盐还要交给盐政来查,漕帮帮主虽然厉害,可当时的漕运总督与巡盐御史二人又不合。
要解决杨府这件事,着实困难。
九省漕运,济宁掐脉,河里面流淌的是商人们来来往往的金银,大清的命脉。
彼时的沈恙,不过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一个人与一条河相比,算得了什么?
命贱如草,无根飘萍。
他倒也自在,也不告诉漕帮帮主这件事怎么解决,只说他自己去处理,端看漕帮帮主敢不敢赌。
这便是沈恙与漕帮搭上关系的由来。
很多人都不知道沈恙与漕帮帮主有一层关系,直到张二夫人落水那一遭起,也才有人渐渐觉出异常来。不过也很少有人知道,沈恙并不是发达了之后,才跟漕帮搭上线,早在他还是个一穷二白的账房先生时候,他便已经敢跟这样厉害的人物做交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