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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沉默(40)

作者: 七声号角 阅读记录

比如魏北。见识过肮脏,没理由再相信虚无缥缈的故事。

可他说:“有。应该是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还没来得及找到囡囡,我们再等等。”

“哥哥会一直在囡囡身边,对不对。”

魏囡紧抓着他的衣摆,声音透着不安。她很聪明,也很敏感。她从小察言观色,可能不认识“别有深意”这个词,但她能明白那种感觉。

魏囡晓得,魏北是有什么事情讲。

六岁之前,说得再准确些,遇见魏北之前,魏囡没有一天活得安心。她跟着魏忠国颠沛流离,基本算是无家可归。母亲可能是跟别人走了,可能是死了,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魏囡没有妈妈。

而这个父亲,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父亲。魏忠国一无所有,住着地下室最潮湿的隔间,饥一顿饱一顿。生活的打压太过痛苦,魏忠国终于学会去工地或其他什么地方,赚一点微薄的薪资补贴家用。

而魏囡始终独自一人呆在地下室,常年不见阳光,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后来魏忠国换了工作,要去修楼。工地离家远,基本无法照顾魏囡。

魏忠国将魏囡送去稍近一点的“福利院”,别名孤儿院。他不是不要她,只是暂寄。听来像一件物品,暂时寄放在此处。

那年魏囡五岁,能干点家务事了。

福利院的院长是个好人。五十多岁的老院长挺喜欢魏囡,瞧这女孩不哭不闹,懂事听话,好养活。他曾建议魏忠国送给别人领养。

不晓得出于什么原因,魏忠国最终没同意。魏囡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果儿姐最容易被领养,但又很快被送回来。听院长爷爷说,果儿姐姐太顽皮,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待在家里,总是跑出去。院长爷爷教我们千万要听话,不要哭闹,也不要打架。果儿姐姐不愿意,之后就没人领养她了。”

偶尔,魏囡会凭着零星记忆,给魏北讲述她在福利院的那一年。

平平淡淡的口述,没有任何可惜或同情的语气,魏囡还太小,并不懂为什么院长爷爷总是跟大院里的小伙伴说:你们要懂事,要抓住机会。

什么是机会。

那时魏囡压根不认识这两个字,大院里的孩子也不认识。

魏北听着,手掌轻轻拍在魏囡的背上。女孩儿睫毛扑闪,像两把扇子。她抓着魏北的手腕,努力给他系一根红绳子。

“还有小勇哥哥,被领走过一次。没多久他自己跑回来,好像挨了打。院长爷爷叫我们不要出去乱说,但我听见小勇哥哥哭了。哭得特别难过。那天晚上他去洗澡,第二天院里都知道他浑身是伤。大虎说小勇哥哥满屁股的血,不能上厕所。但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那家人把小勇领走,还要打他呢。”

不好说。

魏北听得心脏抽疼。他其实宁愿魏囡跟着魏忠国四处漂泊,也不愿她曾在福利院如此“踏实”度日。

魏囡没得到魏北的回答,没有继续追问。她很乖,乖得简直没有同龄人该有的脾气。魏囡废了好大力气,才将红绳给魏北系上。

“这是隔壁屋的护士姐姐教我编的,我想送哥哥礼物,姐姐说这个能给哥哥带来好运。”

魏囡仰头,笑得像个小天使。

魏北艰难翘起嘴角,吻在她头顶。

“嗯,哥哥很喜欢。囡囡送的,哥哥都喜欢。”

“那哥哥给有什么话想给囡囡说吗。”魏囡弯了眼睛,“哥哥不准撒谎哦。”

眼睛有点发热。

魏北不知怎么回事,他觉得魏囡其实很通透。小孩眼里世界是纯真的,简单的。他们总能敏锐地察觉大人的变化,而这种感觉又是懵懂的,不安的。带这些忐忑不安的猜疑。

“哥哥是想跟囡囡讲.......”

魏北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正视魏囡的眼睛。

“有个叔叔,没有孩子。他很好,很想养囡囡。囡囡不是一直想去上学吗,叔叔可以送你去。哥哥就是来问囡囡,你想不想去见这个叔叔。”

以后,就跟着叔叔生活。

他尽量规避一切有关“领养”,或能误认为“领养”的字眼。意思是魏囡可以有选择权,可以有说“不”的权利。而魏北不是不要她了,只是给她更好的机会。

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魏囡没有做出他想象中的情绪,只是轻微地抖了抖眼皮。似被惊扰的蝴蝶。她沉默着,沉默足足半分钟。

可魏囡一滴眼泪也无。

她摸着魏北手腕上的红绳,将手指绕上去,又放开。再绕上去,再放开。

“那哥哥,还会跟囡囡一起生活吧。”

魏囡将声音克制得很好,听不出一丝哽咽的味道。

她想说的是,哥哥还要囡囡吗。

但“要”这个字太大了。听着就像一种责任。魏囡今年十一岁,当年不识的“机会”二字,如今她认得了。自然也认得责任二字。

“会,”魏北的眼睛发酸发胀,魏囡低头,他就抬头。努力睁着眼睛,视线却还是变得雾蒙蒙,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哥哥会常来接囡囡放学,会跟你在一起。”

魏囡:“那个叔叔有钱吗。”

魏北:“囡囡为什么这样问。”

“以前我听隔壁床位的阿姨说,治我们这个病,要花好多好多钱。”

魏囡对“钱”没概念。

她知道要交钱给医院,才能继续治病。但她不晓得好多好多钱,究竟得要多少钱。

她不知道这是个无底洞。她哥哥已经投了很多钱进去,但依然填不满。

魏北搂紧她,没有撒谎,“是,那个叔叔有钱。”

“可以让囡囡好起来,也可以让囡囡上学。以后你想去哪里,叔叔都能让你去。”

魏囡就抱住魏北,再次露出大大的笑容。她笑得像春天最明媚的花,眉展眼舒,花瓣花叶都全力地绽放着。她感知了魏北的不安与愧疚,她想安慰他。她想保护他。

她想说一句没事,囡囡知道哥哥舍不得。可她说不出口,怕哥哥哭。

魏囡说:“那囡囡可以去跟叔叔生活吗。这样哥哥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去生活。就是被领养。魏囡知道。魏北也明白她知道。

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派不上用场。魏北从没觉得如此之苦。舌尖发苦。喉咙里是苦的。心尖也是苦的。五腹六脏似扔进搅拌机,疼是真疼,却盖不过苦。

他抱着魏囡,鼻尖酸得要命,他控制好声音,“哥哥会常去看囡囡,囡囡要好好学习。”

“好不好。”

魏囡靠着魏北的胸膛,听着哥哥年轻而有力的心跳。很快,如雷贯耳。她拼命点头,说好。囡囡一定好好学习,次次都拿第一。

囡囡拿第一,哥哥就来看我。好不好。

魏北说好。

很多年过去,魏北也不曾知晓,那天他离开后,魏囡一人躲在被子里,哭得很大声。

小女孩哭得撕心裂肺,紧紧地、紧紧地蜷缩着。抱着被子,像抱住一根汪洋上的浮木。

护士听到声音进来,慌得不行。连忙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难受。而魏囡却摇头,咬着嘴唇不说话。护士要去叫医生,魏囡才开口。

她说,囡囡不难受。囡囡高兴。哥哥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囡囡不是累赘。是不是。

囡囡不是。

魏北和魏囡是绑在一根绳上的两个生命。魏北知道命运是什么,于是顶在前面,以自己的盲勇去承担抵抗。魏囡不知道命运是什么,但她已晓得怎么去做一个“乖孩子”,尽量让自己不要成为负担,才不至被丢弃于人海里。

几场轰轰烈烈的雷阵雨下来。悲壮地挽着死气的暮春就过了。残花败叶躺进下水道,混着雨水热闹地奔赴远方。

初夏在敲锣打鼓,晚风混着轻微热感,还不是很辣。锦官城每逢夏季,雨水多得要命。城市遭不住几日连雨,很快便会内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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