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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沉默(50)

作者: 七声号角 阅读记录

这是一出好戏。不可多得的好戏。

良久,魏北道:“我没有自称演员。”

洪赋大笑:“不是演员你还敢竞争王导的新角色?无知小儿!”

魏北下意识回道:“难道我不能凭自己争取一次么。”

洪赋紧逼不让:“你凭的是自己吗?”

魏北:“我......”

“闭嘴。”

一直沉默的沈南逸忽然发话,他眼神微暗,定定地看着魏北,说了今天两人见面的第一句话,“马上闭嘴。”

从没有如此憋屈。哪怕是被客人泼酒水,被别的导演指着鼻子骂,被经纪人说当不了婊子还想吃这碗饭,魏北也从没感到憋屈。

这是第一次。沈南逸仅仅用四个字,就让魏北心头涌起如潮的酸楚。一层又一层,阵势浩大。一口气堵在胸口,发闷,简直闷得慌。又堵在喉头,真叫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魏北直直看着沈南逸。他不敢说委屈,也不再反驳洪赋。

沈南逸让他马上闭嘴。

果真就不再开口。

洪赋却笑得更轻蔑,他眼里辛博欧才应该拿下这个角色。而魏北不过是傍了个不错的金主,恰巧与这部电影沾上边。诸如此类,圈里子实在不要太多。吃年轻饭的,以色侍人。

这类人有什么资格跟他叫嚣,洪赋偏要打击魏北的傲。

老头子垂眼喝茶,想,傲什么傲。有演技么。傲个屁。

王克奇倒看得清清楚楚,他心底哎呀呀地一阵子。眼珠转了转,不讲话。这你妈护犊子护得真及时,魏北再跟洪赋刚下去,定要言多必失。

沈南逸冷脸,收回目光。

辛博欧正要接上王克奇刚才的话题。

谁知洪赋今天是卯足劲儿,硬要跟魏北过不去。古人言:老小孩老顽固,还真他妈不是说着玩的。

“既然你和博欧竞争男主角,又因各种关系,比其他面试的演员多了与克奇见面的机会。我今天还就要考考你俩的演技。”

洪赋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擦擦嘴。他指着包厢内一块空地,继续说,“题目是跪着挣扎的人生。内容你俩随意发挥,规定动作是下跪。”

“来吧,这个题目不难。比各大专业学院的面试容易,谁先来。”

无理取闹。在座之人都晓得。这就是要他魏北跪一个。什么演技不演技,什么考试,都他妈是糊弄人。

洪赋看到了魏北身后那根傲骨,极刺眼,极不主流,极不与世俗合污的傲。他知道这出有点过分,但他执意要打压。

性子是把双刃剑,不分场合地用,那是傻逼。

王克奇瞥一眼沈南逸,对方坐得端正,从头到尾不参合。似也要看一出戏,看看魏北和辛博欧的演技谁更好。

看看今日,魏北到底能不能跪下去。

气氛有一瞬僵硬。辛博欧特有眼力见儿,推开椅子走过去。

“我先来。”他说。

年轻人笑得特阳光,露出一排整齐白牙,好看得要命。

主题是“跪着挣扎的人生”,辛博欧几乎没考虑,直直地,就跪下去了。他面露痛苦,模仿《哈姆雷特》经典剧段,反复拷问自己的灵魂。

魏北第一次直面辛博欧的演技,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努力敬业的。无论是台词功底,还是情绪投入,辛博欧做到了精准切换。他眼含泪花,仿佛就置身镜头前,置身在舞台上,置身于电影里。

辛博欧能精准地解析每个神色表达的情绪,每句台词透露的含义。他更像为表演而生的机器,不会犯错,帧帧完美。

“我不曾见到阳光,不曾感受温暖。我在泥泞里挣扎,在灰暗里蹒跚。我以为,以为会有人来拯救我。我等着,等着。却从未有人吝啬一眼......”

台词自由发挥,辛博欧临时编的。他的台词为了剧情和情绪而服务,不是推着剧情走,而是此时“他”该这样说,就只是这样说。没有丁点可解读性,仅仅是看着美。

王克奇努力让自己看进去,两分钟后,眉头拧得似麻绳。他瞥一眼洪老师,后者面色不怎么好看。

老实说辛博欧的演技没问题。该眼含泪水,眼睛就发红。该展示台词功底,一点也没含糊。该跪的时候,噗通一声跪下。干脆利落。

可是没有“神”。没有真情在里边。

但其实很容易想明白,一个从小到大生活得顺风顺水的人,你让他怎么去体会“跪着挣扎”,怎么去体现“跪着”,还要“挣扎”。

辛博欧从没挣扎过。他只能演,不能表现。这是不同的。

等辛博欧结束,洪赋带头鼓了个掌,算以示鼓励。于是众人目光再次落于魏北身上,沉重的,像一座山。硬要压下他的根骨。

沈南逸在等。王克奇在等。洪赋在等。

辛博欧有点等不了:“魏北,你去呀!”

魏北却似黏在凳子上,站不起身。辛博欧见他不动,急促地再催几声。

快去呀!快点!老师和王导等着呢!

多年后,魏北再回想今日。他依然能很清晰地记起当时心情。他那时恍然明白,考演技、出题目,根本就是个幌子。只不过是洪赋见了他的傲气,所以要打压他,教育他罢了。

相比起来,过往沈南逸真真是对他手下留情。

气氛僵硬得要命。魏北晓得,他再拖下去是不行的。他必须跪。就在今天。

魏北或许还存了点侥幸,他居然朝沈南逸看去,可对方只是说道:“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魏北。”

这是最后一次。

鼻子有点发酸。魏北感觉心尖那口气更沉了。他缓慢起身,推开座椅。脚下如灌铅,重得走不动。他转身时,眼睛又涨又痛。不敢去揉,生怕掉眼泪。

空气是沉默的。所有人沉默。

呼吸声是沉重的。魏北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走到空地处,再转身面向他们。这一桌人,有对手,有导演,有金主,有前辈。可没有一个人,在这时阻止他。

他们要看他跪。就在今天。

魏北忽地想起下午去见奶奶,奶奶跟他说:人生啊,要换个方式去思考。不要认为,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去想,我能从这件事得到什么。

魏北要这个机会。这最后一个机会。

他咬牙,咬得牙根生疼。眼睛蓦地就红了。

人生。什么是人生。这狗屁操蛋的人生。从记事以来,魏北就在泥泞里,真正的暗处,离幸福、阳光,有千仗远。他没见过妈妈,又有个混账父亲。唯一的妹妹如今守不住了,他要将她拱手让人。

从出生,他就开始挣扎。挣扎着不要坠落下去,不要跌到深渊,不要失去向上的希望。魏北唯一一次想要抓住不属于他的东西,是在认识沈南逸之后。

他曾跟那个人说,不要跪着。就好。

可他今天就要跪了。膝盖着地。跪下去。

魏北轻轻抬起眼皮,不明白自己的目光到底包含什么,他看向沈南逸,似期待似祈求,要他开口说一句话,要他讲点什么。

而沈南逸仅仅是,仅仅是轻飘飘地撇开眼。不再看他。

就那撇开的一瞬。魏北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多余的动作。他只是红了眼,再传递视线。希望落空,再绝望地垂下眼皮。他紧捏着双拳,双肩颤抖,然后浑身开始颤抖。

心底轰隆一声。

魏北屈了膝盖。

他不似辛博欧跪得那般干脆,而是缓缓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先是单膝着地,悄无声息。

再是双膝着地,悄无声息。

可旁人都看傻了。明明跪地无声,却似在他们心里落下“咚”、“咚”两声重鼓!

魏北跪也跪得笔直。他抬首,看着桌前四人。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台词——

“有生以来二十三年.......今天........我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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