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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锐沉默(49)

作者: 七声号角 阅读记录

说来奇怪,人或是有第六感,或是对亲近之人的脚步声极为敏感。奶奶喊他时,魏北鼻尖一酸。

时至初夏末尾,老人双手依然发凉。魏北握上去,没什么温度。奶奶盯着他,用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她的脸枯瘦而黄,眼白也有些偏黄。

“我们家小北出息啦,奶奶就放心。”

“奶奶想问你有没有在外面受欺负,但我想你这性子,受人打磨是不可避免的。”

“你啊,就是性子太傲。有时要变通嘛,人要变通的。爱你的人受得了,别人怎么受得了。想在这世上吃口饭,不容易啊小北,不容易。”

时间是个什么玩意,魏北至今不了解。他晓得奶奶年轻时的泼辣,也晓得奶奶当初宁肯骂遍街头巷尾,也不愿受人一丁点污蔑。

如今奶奶却告诉他,圆滑点,忍耐点。年轻人吃点亏也没什么,你要换个方向去思考。

魏北蹲着,把头搁在老人膝盖上。奶奶肌肉萎缩,骨骼尤其咯人。一只枯老的手在他发间滑动,他问:那怎么换个方向去思考,奶奶。

奶奶笑了笑,她说:“以前我也想,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苦的痛的,为什么不给别人,却要发生在我身上。”

“后来老啦,怨不动了,也恨不动了。与其想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不如去想经历过这些事,能教会我什么。”

奶奶的话很含蓄,若要换她年轻时,才不会跟魏北讲这些大道理。她大概只会横眉冷对,不置一词。

这世界光凭你一个人是操不动的,狗日的人生。

奶奶说完,魏北沉默。他以脸颊贴着老人膝盖,微热的夏风卷过时,魏北轻轻闭上眼。

他找不到话语反驳,他感到心底空荡荡,发了凉。

晚上在锦城酒店,魏北第一次见到王克奇。他惊于王导的随意,总觉与照片和电视上看来不一样。

王克奇上身穿着工字背心,下身穿了大裤衩,一双人字拖硬生生搞出打天下之感。留着短短的络腮胡,修剪有型,是那种有意弄出来的帅气。眉目并不很出众,却叫人十分在意他的气场。

王导坐在上八位的左侧,单手搭着另一侧的空椅。而上八位坐着一位老人,年逾花甲,精神头很好。老人留着艺术家的长胡须,看人时喜欢稍微睨着眼。

这是洪赋,辛博欧的老师,王克奇的恩师。

魏北第一次见。

座位挨着顺下来,洪赋身边坐着沈南逸,沈南逸身边是辛博欧,最后还剩一个空位。

显而易见,属于魏北。

他有些紧张地关上包间门,明明没迟到,却觉得自己来晚了。王克奇见人进来,看清魏北相貌时,眼睛明显一亮。

他大笑道:“老沈,可以啊!这么盘靓条顺的苗子,你给老子藏着掖着,今儿个才拿出来显摆。”

魏北站在座位边,双手揣在兜里,半晌说一句:“不好意思老师们,我来晚了。”

“没晚没晚!嗨!是我们早到了,你这刚合适。来来来,坐我旁边。老沈那边小辛坐了,你挨我就成。”

王克奇朝他招手,实际仅仅一个座位。魏北这才点了头,拉开椅子坐下。

菜肴陆续上来,期间王克奇与沈南逸闲聊,两人谈了些近日文圈里的现状,聊得比较深,魏北没怎么听懂。辛博欧却像只春天殷勤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同洪赋找话题。时不时抛几句“愚钝”的话语,引得洪赋哈哈大笑。

桌上的气氛很好。真是太好。所有人都其乐融融,所有人都能自找话题。

除了魏北。

他不主动与王克奇攀谈,亦不愿主动结识洪赋。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整个人就四字形容:格格不入。

王克奇偶尔朝他投来目光,魏北只是笑,应付夜店客人那般笑。他还没学会怎么去和“有事相求”的导演周旋,所以嘴唇紧闭,不说一句。

辛博欧间或朝他投来目光,魏北只瞥他一眼。今日他们是对立的,各凭本事,公平竞争。辛博欧撇嘴,他甚至想问一句,你离了沈南逸能做成什么事。可这话说出来太伤人,辛博欧不想不给魏北面子。

洪赋也会投来目光,这里头包含的更多是审视、打量。冷冰冰的,质疑的。魏北不卑不亢地接住,再直直与其对视。他并不觉有何不妥,可在洪赋眼里,是这年轻人不识抬举。简直傲得目中无人。

唯有沈南逸,除开进门那一瞬,他的眼神再没落于魏北身上。他已对魏北有求必应,完成了年轻人提出的条件。现在沈南逸仅仅是抽着烟,与王克奇聊天。

魏北能不能在王克奇心中留下好印象,能否选上新电影的男主角,要看魏北自身的能力。

与沈南逸无关。

魏北从没有过这种抽离感,他似坐在桌前,又似完完全全被他们隔离在外。他二十几年没学会谄媚,没学会对有求之人毕恭毕敬,没学会怎么在陌生人面前塑造虚假而完美的形象。

如今这场面,短短几小时内,他也学不会。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相谈盛欢,看着辛博欧不断给王克奇制造惊喜。看着沈南逸与洪赋谈笑风生。看着他们才是一路人,而自己,像个陪衬。

魏北有一瞬迷惘,他来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别人能做到的奉承,他做不到。魏北始终挺着脊梁,不有意接话,也不自找话题。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指蜷起。

指甲顶着掌心,死死地,紧紧地顶住那层肉。

“那你怎么看,那边的男生。”

就在魏北思绪混乱时,洪赋突然递过话。

一下子所有人的视线都聚在魏北身上,他问:“什么。”

王克奇与沈南逸几乎同时皱眉,辛博欧惊讶道:“难道你没听老师讲话吗?”

这是个礼数问题。魏北再怎么辩驳也不可能讲清为什么没听,他便不解释,只坐直了再问一次:“您刚才说的话我没听清,请问您的问题是什么。”

洪赋不高兴。很明显的不高兴。魏北的姿态不太像询问,更像是质问。老人沉下眼神,不晓得在想什么。他端起茶杯喝一口,才慢悠悠道:“对于什么才是合格的演员,你怎么看。”

这种问题简直小儿科,辛博欧心里早有一套标准答案。什么人情世故要懂得,但又不能表现太精明。刻苦努力拍戏,寻找时间充实自己等等。反正就是往好的说,最最重要一点,是学会感谢老师感谢导演,感谢别人对自己的栽培。

送分题。

可魏北只说了一句话:“演员只凭作品说话。”

傲。傲得很。这句在理,但不应是现在说。魏北太年轻,不懂得把“只凭作品说话”,转变为“好的演员需要好的演技,好演技离不开导演、老师等一系列人的帮助”。

可他要是懂了,多年来早就一路睡下去,睡成男主角压根不是事儿。

洪赋这辈子最不喜欢两种人:第一是不敬业的演员,第二是年轻时过于傲气的人。前一类人是行业毒瘤,简直不可忍受。后一类的解释就多了,可能是天真,可能是自视甚高,可能是家庭教育使然。

不过洪赋忽略了一点,也或许是成长经历造就性格如此。

但那些都无关紧要,魏北这句话让洪赋很不高兴。

老人几乎是冷笑一声:“那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

魏北噎住,半晌,他道:“没有。”

洪赋猛地一拍桌子:“没有你还敢在这儿大言不惭!好大的口气!”

“凭你也敢自称演员!”

突如其来的怒火,叫魏北瞬间反应不过来。他只得挺直脊梁,紧紧贴着椅背。而眼神,不退不让地对上洪赋。

一老一少,视线胶着。洪赋发怒,魏北不打算说软话。辛博欧想出来打圆场,却被王克奇的眼神抵了回去。

王导对此场景,更多是玩味,是想看看魏北究竟怎么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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