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梁台(124)
除了刘贤易和一些祭祀官员,其他人不能走上圜丘,只能站在下面观礼。圜丘外围有卫士持刀而立,普通百姓挤在最外围向里面翘首观望。
刘贤易面向西方站在圜丘东南侧,奉常王由随侍左右。此时编钟敲响,刘贤易徐徐宣读祭文:“皇皇上天,照临下土,平地之灵,降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维予一人某,敬拜皇天之佑。薄薄之土,承天之神,兴甘风雨,庶卉百谷,莫不茂者,既安且宁,予一人某,敬拜下土之灵。”
众人行拜礼,侍者将牺牲、玉璧等祭品放在柴垛上,刘贤易亲自点燃积柴,烟火腾升而起,袅袅化入天际。
神排位之前放着玉璧、鼎等各种祭品的礼器,刘贤易向神排位进献五齐,即五种不同的酒,期间还要献上肉羹、菜汁、黍稷等食物,一应礼毕,舞者跳古时遗传下来的祭祀舞《云门》之舞。
整个过程耗时太久,寻梦从开始的兴致勃勃到如今的恹恹欲睡,微微低着头闭目养神,忽然脖颈处一疼,她立马警醒地向后看去,只见众人仰头欣赏着祭祀舞,唯独邹楠眼神游移不定。
这人可真喜欢挑事。
那日与她掐架之后,寻梦再没有见过她,听陛下说司尧带她去请过罪了,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好与这种小姑子计较,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可寻梦实在不能忍她,这种人你退一寸,她会进一尺。
正思忖着,寻梦忽觉肩上一紧,被人拉着扑倒在地,紧接着轰地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炸裂开来。寻梦扬起头来,看了看身旁的刘晞,又扭脖向四处望去。
柴垛炸裂过后,未烧尽的祭品和柴火散得到处都是,有些人被柴火砸中,衣衫瞬间燃烧起来,烫得他们鸡飞狗跳地上窜下跳,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躁动不安。
恰在此时,人群中有人煽风点火喊了一句:“神明发怒了。”
围观的百姓越发失控地四处推搡奔窜,卫士横着未出鞘的刀挡住了他们,圜丘上的众人面如土色,惴惴不安,太常寺两个官员因离柴垛太近,此刻躺在地上失去了生机。
刘贤易居高临下地望着底下一片狼藉与混乱,心知此事并非偶然,寒声朝众人道:“今日之事,朕一定会给你们个交待!”
他命宋不疑和沈涯安抚百姓,疏散人群,命江玄之和周晋查清此事,找出柴垛炸开的原因,自己和众诸侯则由卫士护送回宫。
眼见众人启程回宫,寻梦自告奋勇地向陛下请求:“父皇,我想留下。”
刘贤易脚步一顿,冷斥她一声:“添什么乱,跟朕回宫。”
“可……”寻梦还想争取,刘晞一把拉住了她,冲她摇摇头,那意思大概是说:父皇正在气头上,你做什么巴巴地往上撞!
寻梦顿时蔫了般不再说话,任由刘晞拉拽着走了。走出圜丘之际,她默默向后望了一眼,江玄之冲她微微颔首,眸光微润,隐含宽慰之意。
及至傍晚,宋不疑和江玄之等人回宫复命,众诸侯已经被刘贤易遣回驿馆休息,其余人也都被他挥退,宣室殿内只剩刘贤易和侍候在旁的赵同。
宋不疑安抚一众百姓,让他们各自归家,其中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人。沈涯清点死伤人数,除太常寺两名官员死亡,其余七名严重烧伤,三十六名轻伤。
刘贤易沉吟道:“死者置备棺木,派人送还其家,复追三年俸禄,赠杂绢十匹,烧伤者让医正对他们进行诊治,重伤者再酌情赠两石粮食。”
“诺。”沈涯遵命道。
“江卿,柴垛为何会炸开?”这事肯定不是意外,幕后定有黑手。
江玄之回道:“经令使验证,祭品中混入了银粉。”
“银粉是何物?”刘贤易不太懂矿物。
周晋抢先答道:“银粉是矿石中磨出的一种粉末,遇明火极易燃爆,燃烧后会留下一股呛人的气味。”
刘贤易沉吟着点头,又提出自己的疑惑:“祭品是在圜丘现宰的,祭祀前一日饲养于牢,由专门的小吏看管,祭祀前再次经过三检,照理是无法动手脚的。难不成那些人全被收买了?”
收买一个人还有可能,收买一群人难度有点大。
江玄之道:“从祭品的粉碎程度推断,动过手脚的是其中一头羊,从燃烧到炸开的时间推断,那银粉应该藏在羊的腹中,至于是如何藏进去而避开检查,臣也尚未弄明白。”
这个事故不算复杂,除去动机不提,他只需解开两个谜团,其一,是谁趁乱喊出那句“神明发怒了”,借机煽动百姓?其二,幕后之人是如何瞒过看管的小吏,将可银粉置入羊腹?
今日一番询问,他大致排除小吏被收买的可能性,所以幕后之人将银粉置入羊腹的时间只能是祭天前两日,如此一来又出现了新的疑问,比如一只活羊为何会吃味道奇怪的银粉?比如一只活羊吃下有毒的银粉为何没有中毒而死?
或许他可以让顾全买几只羊挨个做试验,顺带问问崔妙晗,让她从医术角度着手研究。
江玄之正暗自想着,上方传来陛下斩钉截铁般的声音:“江卿,此事交由你去查,任何官员你都可以调用,任何可疑之人你也都可以盘问,但务必在五日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五日的时间已经是刘贤易的极限,再过八日便是年节,若不能妥善处理此事,这个新年没法好好过了。
然而,这个年节注定不安稳。
当天夜里,章台路发生火灾,火光映红半边天,浓烟如蘑菇般往上窜。夜风呼啸,火势如龙,蔓延十数家铺子,嘶叫声此起彼伏,救火的脚步声连绵不断。
四更天,大火终被扑灭,繁华的章台路一边依旧繁华,一边尽是断壁残垣,漆黑的灰烬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道上横七竖八都是救火之人,衣衫破败,灰头土脸,分不清是百姓还是小吏,统统疲累得无力再动分毫。
京兆尹钱复清点死伤人数:四人死亡,三人严重烧伤,生死未卜,十三人烧伤。排查失火原因竟是某间药坊内两只雏狗追逐打架摔了一盏油灯,碰巧隔壁是一间油坊,火势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隔日早朝,钱复战战兢兢向陛下禀告此事。
刘贤易祭天时便憋了一肚子怒火,此刻又听闻这等噩耗,自然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但这起火理由教他无力发作,他堂堂帝王怎么能与无脑的雏狗一般见识?
往常长安城这种天灾通常由京兆府全权处理,但今年祭天发生意外,百姓已然惶惶不安,刘贤易便从少府拨出钱财用以安抚受灾百姓,并让京兆府着手安排重建章台路。
下朝之后,江玄之神思不属地出宫,走到宫门口忽然蹦出一人,惊得他收回了心魂,那人扬眉冲他微笑,一身淡青色常衫,显然正要出宫逛荡。
他扯唇微微一笑:“陛下允你出宫了?”
提及此事,寻梦想起被邹楠打碎的玉佩,低声道:“那玉佩……”
“玉佩碎了便碎了。”他虽然很期待她的礼物,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转移话题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寻梦狡黠一笑,厚脸皮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江玄之笑意深深,斟酌道:“我有事在身,恐怕不能陪你。”
“你不能陪我,但是我可以陪你啊!”寻梦狡猾道,“我是来陪你查案的,就像山阳郡那样。”
山阳郡往事如浮光掠影划过,江玄之松口道:“也好,我要去章台路一趟。”
“章台路?”寻梦脑中灵光一闪,“听说昨夜章台路因两只雏狗打架发生火灾,你怀疑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动了手脚?”
“未经查证,不要妄下定论。”方才在宣室前殿听到起火理由,他便觉得事有蹊跷,所以决定下朝之后亲自去火灾现场转一圈。
饶是寻梦有所准备,亲眼见到萧条的章台路也免不了震惊。往日繁华的章台路,人来人往,摩肩接踵,随处可见锦衣华服,可如今路上冷冷清清,行人寥寥,京兆府衙小吏有序地安顿着衣衫破败的受灾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