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梁台(37)
然而,华昌蛰伏许久,好不容易找到侮辱寻梦的机会,岂会轻易罢休?当即再接再厉地往她身上泼污水:“有些人夜夜躺在男人身下辗转承欢,白日里一脸困倦,不知今夕何夕。”
“……”说话能含蓄点吗?
寻梦恼他言语污秽,更生江玄之的气,他自去断袖自去造谣,何必拖她下水?光脚不怕穿鞋的,名声已经跌落谷底,她也不准备挽救了,无所畏惧地笑道:“你在说我吗?你怎知我是身下那一个?”
“……”华昌惊成了个哑风铃,江玄之……才是身下那一个?
寻梦知他会意,冲他挤了挤眼,莫名想仰天大笑。江玄之啊江玄之,你既造谣生事,便不能怪我兴风作浪了。人一旦放开胸怀地没羞没臊,这点捕风捉影的断袖谣言便轻如尘羽了。
何况,她一介小女子,根本无需顾忌君子名节。
这插曲并未影响寻梦的心绪,反而令她茅塞顿开,不再被谣言所困扰。
第一场卫士比试是近身搏斗,两人一组,最先制住对手为胜。因这场比试是二选一的淘汰制,选择对手尤为重要,但对手是临时抽签决定的,事先无人知晓。
寻梦抽中的对手是一个宫中卫士,入宫有些年头了。据说那人皮肤黝黑,身材魁梧,力大无穷,是个近身搏斗的好手。经左浪指引,她在人群中寻到了那人,果然是个五大三粗的糙爷们,不由暗叹自己运气不好。
宽阔的校场上,六个比武台轮流上演男子搏斗大戏。还未轮到寻梦上场,她便在一旁观摩旁人的比试,意外看到了华昌的身影。
华昌的武艺不算出众,但他下手极狠,与他对战的卫士畏其狠戾,屡屡避其锋芒。但对战最忌输了气势,任你武艺再强,心生畏惧总归是落了下乘,施展起来不免束手束脚。
毫无疑问,华昌赢了。
寻梦举目看向其他比武台,渐渐发觉贵族子弟的对手大多是武艺平平的卫士,简直不堪一击。她豁然明白抽签大有文章,背后定有位高权重之人在操控,而她显然被摆了一道。江玄之未卜先知,料定她会“运气不好”,暗地里让她研究身体的麻穴。
寻梦遥遥望向判官席,刘贤易端坐中央,同坐之人多为通晓武艺的官员。右手方位坐着左相华廷和卫尉尤武,右手方位坐着江玄之和太尉沈涯,另有几个直接负责裁决的判官。
江玄之漫无目的地扫过校场,敏锐地捕捉到那双遥望着他的目光,只见那人冲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他微微一愣,回以一个温雅和煦的浅笑。
二人两厢遥望,笑意缱绻,判官席上的旁人见了,却是心思各异。
沈涯暗自冷哼,满脸为自家女儿打抱不平的不悦之色。华廷目光如刀,恨不能将此仇敌凌迟而死。尤武暧昧一笑,仿佛亲见了谣言下的风流韵事。刘贤易自然觉察到臣子们的异动,淡淡看了江玄之一眼,便转向比武台了。
比武台上,寻梦长身玉立,淡定地与那身材魁梧的卫士对峙。
他迈着厚重的步子,粗壮的手臂抡过来,寻梦抬手一挡,这血肉筑成的手臂仿佛撞上了一截铜壁,切肤的痛感叫嚣着蔓延全身。她不敢贸然与他纠缠,身形一屈从他的腋下绕了过去。
她不动声色地摸着疼痛的手臂,眼见那人反身袭来,再度侧身绕过去。
比武台上出现了诡异的一幕。
黝黑魁梧的卫士追着寻梦的身影,明明碰到了却总也抓不住,仿佛在河里摸泥鳅的小孩。瘦弱的寻梦时不时挑衅那人,每每敏捷地躲过他的掌风,好心情地逗着这只巨大的雀鹰。
一圈绕下来,那卫士被耍得晕了头,下盘浮移不稳。
寻梦瞅准时机,凝聚全身的气力,狠狠扫过那人的腿,这高大的男人终于守不住重心,一头栽倒了。不待他回神反抗,寻梦立刻扭过他的手臂,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当她再度站起来,迎上了判官席上的那道温和的目光,展颜一笑,眼中尽是得意之色,不用麻穴,她仍然可以赢。
江玄之自然明白她得意的缘由,毫不避讳地笑了,温柔而宠溺,仿佛要将某些流言昭告于世。他端起宫人送上来的茶水,放在唇边,神色一定,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口。
近身搏斗比试结束,寻梦往兰林殿走,思忖着刘晞是否回宫了,那人自休沐日出宫便没影了,估摸着又赖在他三哥那里了。
忽然一个宫人匆匆跑来,拦住了她的去路:“寻卫士,六殿下让您去前边的回廊见他。”
难得“心想事成”,寻梦不疑有他,疾步往前走去,见那人穿着墨色刺绣官袍,奇怪道:“六……”
话未落,那人袖袍甩起一阵凉风,将她囫囵圈在臂弯里。
熟悉的清香笼来,竟然是江玄之。
她尚未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抑或本能地挣脱他的怀抱,他却拢紧了她的肩,俯在她的耳边低语:“有人在,扶我离开。”
有人在?他们被监视了?寻梦不敢大意,木偶一般往前走,眼珠子左右转了转,悄声问道:“去哪?”
“兰林殿。”江玄之的嗓音有些哑。
他说话时贴近她的耳,吐出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她的脸颊,痒痒麻麻地让她不自在。她不动声色地向外偏了偏头,走了一阵,又忍不住拿眼偷瞄他。
她瞥见了他的侧颜,刚毅的下颚轮廓,白皙无暇的脸颊隐约透着一抹粉色,宛如沾了春雨的桃花瓣,但是,他的薄唇紧抿,眉锋微蹙,似乎在隐忍着痛苦。
步入兰林殿,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在此——左浪。
他在庭院中踱步,浑身写满了焦虑,一见来人急切地迎了上来,作势要去关门。
江玄之一把拉住他,有气无力地对寻梦道:“你去关门。”
寻梦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口,左右张望无人,将大门掩上了。
随后,左浪立即扒在门缝上,偷偷瞄向外间,良久才对江玄之道:“走了。”
江玄之难得不怕脏地扶着庭院里的树干,闭着眼深呼吸,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再睁眼似乎清明了,朝寻梦道:“今日多谢了。”
寻梦自然察觉其中蹊跷,问道:“发生了何事?”
“来不及与你解释了。”江玄之脚步匆匆,将迈出院门之际,交待道,“若是陛下问起来,你如实回禀便是。”
第26章 第26章 殿前对质
绕过一条长巷,江玄之膝弯一软,一个趔趄往前倾去。
左浪眼尖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事急从权,顾不得他不愿与人肢体接触的习惯,担忧道:“不如去找医正瞧瞧吧?”
江玄之眉峰紧蹙,冷汗涔涔,连手也在微微发颤:“含迷幻散的媚香……他们倒真是看得起我。”
他眯了眯眼,射出一道凌厉的眸光:“借你的刀一用。”
话落,一把拔出左浪腰间的环首刀,迅速划开左掌。一条横跨掌心的裂缝立时涌出鲜血,如泛滥的江水顺流而下,落在石砌的宫道上。
“江御史!”左浪惊叫,来不及阻止他的自伤之举。
江玄之轻轻合上了手掌,遮住那一片血色,安抚道:“没事,痛一痛便清醒了。走吧,我们要在他们之前赶到宣室殿。”
左浪默然地收了刀。
江玄之稳稳地向前走去,视线蒙上了一层血雾,仿佛看见了深埋记忆里的那一夜,火光映天,绝望而窒息。他捏紧了掌心,麻木的痛感刺激着他的神经,混沌而疼痛,躁动而平静,这感觉亦如多年前克服惧火所受的煎熬。
终究会熬过去的。
短短的一截宫道,几乎一眼能望到尽头,但于江玄之而言,恍如熬过了烁玉流金,历经了风霜雨雪。他走过之处留下一条鲜红的血迹,时而稀疏,时而密集。
宣室殿内,江玄之跪在地上,挺直的脊背似在昭示主人的愤然不屈,嘴上说道:“陛下,臣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