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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72)

她的作用大概就在于此,活到现在也是为今天做准备。她顾不上自己接下来会遇见多少不公,一心只牵挂禁苑里的人。

“陛下要离宫,那李瑶怎么办?他会随御驾一道走么?”

高力士忽然顿住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他?”

长情拽住他,用卑微的语调央求着:“让我见他一面吧,然后想怎么处置我都悉听尊便。”

高力士的表情变得惨然,长叹一声道:“事到如今不该再瞒你了,李瑶在你离开禁苑那天,就已经死了。”

突来的噩耗化作一只无形的手,尖厉的五爪狠狠握住她的心,她浑身都麻了,哆嗦着问:“你说什么?你明明说他还活着的……”

高力士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不这么说,你怎么愿意进食?你要是饿死了,我没法向陛下与娘娘交代。”

反正现在到了最后时刻,他们再也不需要她保有求生欲了。他们要摧毁她的信念,让她心甘情愿赴死。长情都明白,她只是不愿意相信李瑶不在了,癫狂尖叫着:“不对,分明日日向我报平安的,他不会死!”

高力士掖着手皱眉头,“别不信,是陛下亲自下的扑杀令。原本开元二十五年他就该死了,让他多活了十余年,已是对他最大的仁慈。你可还记得屋子东南角的水缸?他就是被溺死在了那口水缸里。宋宫人,人各有命,不要怨老天不公,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公平的事。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如果你不强大,你便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别人要你死,你再不情愿也得去死。”

长情几乎连呼吸都快忘了,东南角的水缸,他舀水来给她缓解烫伤的水缸……

她转身往外走,“让我回禁苑看一眼,只有亲眼得见我才相信。”

高力士咂了咂嘴道:“人都不在了,再回去有什么意义?”

她漠然站在门前,“难道公公想带着尸首随驾出宫吗?”

高力士没有办法,只得招呼几个内侍来,翘着兰花指吩咐,“一定寸步不离看好了,不能让她死。要是死了,你们全家都得陪葬。”

长情从别所狂奔出去,大雪迎面扑来,扑得人睁不开眼。吸进的空气像尖刀一样割伤她的心肺,她顾不上,在所有人都仓惶逃出上阳宫的夹道上一路逆行,终于冲进了尽头的禁苑。

两三个月而已,院里的一切都改变了,变得萧索,毫无人气。无边的宁静笼罩下,她踉跄向前奔跑,脚下积雪咯吱作响,间或伴随苑门被风吹动的巨大碰击声,走到殿前的空地上。

四顾茫茫,积雪连天,却没有半个脚印。这是被俗世遗忘的角落,人去楼空,垂帘还在飘摇,殿宇门扉洞开,幽暗处再也不会有人走出来了。

她怔怔站着,冰天雪地里眼泪决堤,发现自己那么无能,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

北风卷过,像悲凉世道的呜咽。她迈动僵硬的腿,慢慢走到屋角那口水缸前。天太冷,水面已经结冰,把一切罪恶都掩埋了。她抬起手,掸去缸沿的积雪,一滩深褐色的血迹融入了泥胎的肌理,化成一片洗不去的疤。

她轻轻抚摩那滩血迹,“李瑶,我回来了,你又去了哪里呢……”

拢起两手,扒开了冰面上覆盖的积雪,她死死盯着葬送他性命的帮凶,看见了他们如何将奄奄一息的他拖进院子,如何将再无还手余地的他按进水里……水面上翻腾起好大的血色涟漪啊,他没有挣扎,两臂浮于水面,广袖翩翩,像夭亡的蝶。

她灰尽了心,跪在巨大的水缸前,攀上缸壁,猛地向它撞去。边上看守的寺人哪里能让她如愿,蛮狠地把她拽开了,在她的哭声里冷冷道:“有你死的时候,只是别死在这里。”

她被捆绑着塞进了随行的马车,跟着皇帝从皇都一直跑到马嵬驿。日落时分护驾的军队包围了驿站,杀死杨国忠,要求处决杨贵妃。长情蜷缩在佛堂一角,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门开了,皇帝走进来,居高临下看着她,启唇道:“代贵妃赴死,给三军一个交代,朕许你将来尸骨与李瑶合葬。”

长情抬起酸涩的眼睛,长舒了口气。活着的时候没有办法在一起,如果死后能合葬,这倒也不错。她站起身,抚了抚衣袖道好,“望陛下说到做到。”

皇帝已经满头白发,护军兵变饱受打击,饶是如此,面对一个小小宫人,依旧心高气傲,“金口玉言,绝不反悔。”

高力士捧了贵妃的衣物和首饰进来,她一样一样从容穿戴好,临行对皇帝道:“明知李瑶是被惠妃构陷,你还是杀了他。李唐自此气数将尽,你是千古罪人。”然后牵着白绫走向那棵歪脖梨树,在众目睽睽下引颈探入了绫环。

魂魄杳杳无所归依,死真是太简单了。不过一闭眼一蹬腿的工夫,神魂轻飘飘脱离躯壳,随着一条笔直的通道往前。黄泉路上繁花似锦,真是别样美好的景致。

如果这时李瑶在就好了,没有一身沉疴,没有高墙囚禁,他是健康的自由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是她四处奔走,找遍了一路,也找不见他的身影。

她才想起来,他先走了两个月,这时恐怕早就去远了。前面是滚滚的忘川河,她寻他不见,只好对着河水长哭。哭得回不过气来,胸口剧痛,只差再死一回了。隐约听见有人叫她,长情……长情……那么熟悉的声音。睁开眼看,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就在眼前,她既惊且喜,“李瑶?”

认清了人,她不顾一切抱上去,哭得神志不清,脑子都乱了。只觉满腔悲愤填充满整个身体,痛苦硕大无朋,即便已经找到他了,够着他了,抱紧他了,也还是害怕,还是难过,还是无法从梦魇中挣脱。

他轻抚她的脊背,温柔安慰她,“别怕,我在。”

她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依靠,急切说:“别走、别走……不要再离开我了。”一面双手紧扣,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胸中回荡着挥不散的悲伤,同样的梦,也让天帝颠倒。可原本的悲情,结果竟活生生被她的力大无穷惊醒。天帝叫苦不迭,虽然暖玉温香很让他受用,他终于能好好感受一回她的温柔与托赖了,可是麒麟玄师的力量真的不是常人能比的,要不是他修为够深,简直要被她勒得吐血。

他忍不住咳嗽,“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你放心。”

这一咳惊醒了她,她忙蹦起来查看,“怎么了?又犯病了么……”

可是不太对,一些记忆慢慢回归。她顿住了,动作定格,眉头却锁起来。天帝知道不妙了,果然她怔忡望着他,细细分辨他的脸,“你是李瑶?你是……少苍?”

他不说话,唇角含着一点笑,缱绻望住她。那眉眼,那目光,像三月里的春风,像穿过漫天柳絮的柔软阳光,分明还是那个坐在檐下看书的病弱公子啊。但少苍又是谁?她捧住头冥思苦想,少苍……疑惑地紧盯他,两张脸重合,一模一样的五官,甚至连那唇红都是一样的。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从苦难变得迷惘,又从迷惘变得狰狞,最后横眉怒目臭骂他,“你这个禽兽,居然追进我梦里来!”

黄粱道,黄粱道,到现在才明白,黄粱一梦,催人心肝。

她气涌如山,眼泪却不住落下来。说不清心里究竟是种什么感受,明明那么可恨的人,摇身一变变成了让她撕心惦念的人。也许李瑶并不存在,可他曾让她那么心疼。她记得他的呼喊和满地血泪,就算这个梦做完了,面对这张脸,她依旧痛到直不起腰来,痛到后悔为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她恨透了,困兽般跺脚哭喊,“你为什么要变作他!”

她情绪失控,他怕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忙上去抱住她,切切道:“长情……长情……那不单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梦里的一切我们一起经历了,我们真心相爱过,他就是我,失去了地位和权力的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