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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燃灯抄(73)

第49章

所以一切都在他算计内,李瑶的虎落平阳就是他失势后的样子。他先让她体会他的不易,这样同她解释起来就不至于鸡同鸭讲,她可以对他的艰难感同身受。

可是长情觉得累,是大难过后的身心俱疲。她在梦里耗尽了爱,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同他周旋了。

“少苍,究竟什么是你不能做到的?你仗着自己神通广大,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包括你口口声声说爱的我!”她推开他,撑着膝头才能勉强定住身形。回想梦里经历的种种,巨大的悲怆依旧擒住了心,她痛苦地喘了两口气,带着哭腔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对谁有过真情?你所谓的爱全都是以你自己为主,只要能达到目的,你可以动用一切手段,谁让这天道尽在你手!你有没有想过,编织出这样一场梦,对我的伤害有多大?我真是……我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结果李瑶竟然是你,你让我情何以堪!”

他急道:“为什么不堪?你爱的明明就是我,即便没有李瑶,你也是爱我的,只是你自己没有察觉罢了。我与李瑶并无任何不同,他的性情便是我的性情。人有很多面,当初我尚未登上天帝之位时,斗枢天宫中的我和李瑶一样,一样离群索居,一样无人惦念。是不是弱者才让你挂怀,一旦变强,你就觉得我不再需要你了?你看着我……”他强行捧住她的脸,让她望住他,“长情,在禁苑的那一年,你我同吃同住,你我相依为命,这是我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我问你,若是李瑶有朝一日走出禁苑,不再病弱无力,甚至继承帝位当上了皇帝,你对他的爱可会削减?难道你只爱那个病榻上的他,不爱文治武功的他吗?我……”他眉头紧蹙,眼里有破碎的波光,抿了抿唇才咽尽哽咽,捉住她的双肩道,“我就不难过么?你的梦我参与了,梦里我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我就是那颗不堪一击的弃子。当你被他们拖出夹道,我想留住你,可是我无能为力。这场梦其实就是一段人生,梦醒了我愈发体会到权力的重要,我庆幸我是天帝,庆幸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样我才能保护你,大难来时能将你护在我的羽翼下,不让你重走梦里的老路。你不觉得这是一场修炼么?不欢喜劫后余生么?幸好只是一场梦,梦醒了长情还在,李瑶也在,有什么不好?”

他总是大道理一堆,她说不过他,无法和他论长短。只是气恼自己一次又一次被骗,在他看来也许就像傻瓜一样。

她摇了摇头,“别说了,黄粱一梦,不必当真。你还是你,你变不成李瑶,李瑶已经死了。”

定定神,她四下张望,原来大壑的水底果然有玄机。上层万物不生,穿过那层浊流,底下是个中空的世界,道路四通八达,其中一条便是黄粱道。那么现在所处的位置应当就是黄粱道中,否则不会有那一场春秋大梦。伤情过后正事还是得做,她不能忘了此行的目的,没有那么多时间沉浸,她要找回混沌珠。

然而他会幻化,没有锦衣华服,他又变回了衣衫单薄的样子,形销骨立,满眼悲戚地望着她。

长情气哽不已,“你究竟想如何?非要我杀了你么!”

那纯白的衣衫上血迹点点,他哀恳叫她的名字,“长情……”

梦不能消散,黄粱道中的梦就如他说的那样,异于一般的梦境,是真实存在,如同前世今生般的人间行。她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怔怔望着他。他怯怯移动步子,每行一步都有些踉跄,让她想起最后分别那天,他在禁苑大门前的身不由己。

她终于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他卑微地乞求着:“不要离开我,不要放弃我。”

他的眼中泪、心上血,都让人无法把他和那个神气活现的天帝联系起来。这分明是李瑶啊,羸弱的,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李瑶。

她捧上他的脸,深深凝视他,仿佛要把他的轮廓刻进心里。他微启着唇,无声地邀约,她颤抖着把唇瓣贴上去。但在他还未来得及品咂时,一柄利刃忽然穿透他的胸膛,他瞬间被重拳击中一样,身形摇晃了下。低头看,白色缎面上慢慢绽开血色的花,成团地,无尽向下蔓延。他满脸惊愕,仓惶抬起眼来,她就站在面前,神情冷峻,连眼里的光都是冷的。

“长情……”他捂住伤口,悲凄地问,“你的心是铁做的么?”

她冷笑了声,“这都是拜你所赐,我若再上你的当,就不配当麒麟玄师了。”

他跌倒下来,仰面躺在地上,只剩一点微弱的呼吸。她迈近一步,就那样垂眼看着他,看他身形渐渐变得模糊,一瞬迸散,化作无数发光的粉尘飞浮起来。缭乱的光瀑里,一颗萦绕着赤色流光的珠子缓缓升腾,她伸出手,将它攥进了掌心。

黄粱道中妖魅凝集,但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天帝。也许混沌珠一直在他手上,他只是不甘心,以珠化形打了个赌;又或许取得混沌珠并不需要动用武力,只需突破心魔,便可以达成所愿。

她将那颗珠子揣在胸口,拔起身形往道口去了,没有再回一次头。晦明交替中时隐时现的人,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长叹了口气。总是不死心,总是在自以为是地感动自己,其实在她眼里,他只是个小丑而已。

牵唇苦笑了下,他自言自语,“本君流连人间太久了,忘了身为天帝的职责。该回去了,自此再不踏足凡尘,若来,也只为征伐……这世上果然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本君倾注心血。”

他化作一道光,直冲天际,震得头顶浊水荡漾,如同江海中狂澜的前奏。长情咬住唇向前奔跑,心里紧绷的弦松下了,但转瞬又有巨石压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彻底甩掉了那个讨厌鬼,应当高兴才对,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满心只有无尽的酸楚,如同一个落进江心的人,呛出了满眼的泪,也一刻不能懈怠,必须用尽全力挣扎求生。

黄粱道中巫妖巨万,这个传闻并不是玩笑。起先那些蛮荒巨兽蛰伏,是因为天帝在场。首神有肉眼看不见的光辉,譬如神佛背后的圆光,神圣不容侵犯。万年前的血战,早已领教了厉害,所以就算他只身进入黄粱道,也没有谁敢去碰这个钉子。现在天帝离开了,这大壑又是他们的天下,他前脚走,后脚四面八方便凝聚起了浓重的雾气。阴霾之中有各色妖物隐现,忽然一声怪啼惊起,雾墙后冲出了无数上古妖兽,以倾巢之势向她扑来。

无人助阵,只有浴血奋战。经历过无量量劫的人,并不怵真刀真枪的战斗。只是对方数量过于庞大,她唯有驱动驻电,才能解决这些穷凶极恶的妖兽。

四相琴并非只有单一的作战力,它还能迷惑心智,只要琴音不断,就能令众人听她召唤。她捧着琴,站上了夔牛的头顶。夔牛天生一足,体态大如山岳。原本隐于东海之下,但神魔大战时堕入了白帝划出的大壑里,从此弱水封路,再也没能踏出这里。

夔牛能发雷鸣之声,高高蹦起,重重落下,一震五百里,踏得脚下大地尽数龟裂。长情乘着它往地势最高处去,身后巫妖失了神魂般茫然跟随着。她回身望了眼,知道一旦结界大开,这些上古妖兽会重现人间。如果照着麒麟族目下处境来看,搅局的越多,天界越焦头烂额,局势对麒麟族也越有利。可是上古巨兽残暴,杀戮无度,若是将它们放出去,那三千红尘会变成什么样,实在让她不敢想象。

只有止步于此了,她终究不是个为谋私利颠覆苍生的人。

铮然一声,魔音破空,那些妖兽忽然回过神,纷纷骚动起来。庞然的大军,放眼望去遍布河谷,各色的嘶吼错落起伏,几乎要将这世界震碎。逐个对付是绝无可能的,只有令他们自相残杀。在长情还是龙源上神的时候,她并不通音律,伏城将四相琴交给她,她只会乱弹一气。但一朝回归本源,当初铸琴的细节与这琴的殊胜之处都在她心里,她知道怎样的音节能让它们焦躁,怎样的旋律能让它们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