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港旧事(4)
局里直接炸开了锅，谁都没想到前途一片大好的慕远会突然提出辞职，局长百般劝慰都是徒劳，慕远铁了心要走，谁的话都不听。
省里一把手的儿子不干了，局长也不敢自作主张，无奈之下翻开电话簿，颤颤巍巍的拨通了书记的私人电话。
大佬们的家事还是要大佬们自己解决，他可不想当那被殃及的池鱼。
慕远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不出半个小时，就接到了他爸的电话。
这在他意料之中，但是他没想到，他爸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勃然大怒，而是很疲惫的问他为什么。
慕远漠然道：“古人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得先把我自己的事掰扯清楚了，才能继续为人民服务。”
“到底什么事情你非得辞职才能解决？”
慕远闭了闭眼睛，忽然问道：“爸，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慕远他爸呼吸一顿，艰难问道：“你……知道什么了吗？”
慕远反问：“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他爸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我最近总是睡不好，一直想着怎么跟你开口，现在你自己察觉了也好。你什么时候有空，回家我们好好聊一聊吧。”
“我现在回去。”
慕远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赌对了。如果说他家还有一个人愿意跟他说实话的话，那么那个人一定是他爸。
慕远一路飙车回家，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弄清楚真相，想要回忆起他的景遥。
“回来了，坐。”慕远他爸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相册正在翻看，他穿着一身休闲家居服，跟电视里板正严肃的省委书记判若两人，倒像是一个和蔼慈祥的邻家爷爷。
慕远在他爸对面坐下，象征性地问了一句，“爸，我妈不在家？”
慕怀璋给他倒了一杯茶，“她跟你景阿姨出去逛街了。来，你最喜欢的小青柑，尝尝。”
慕远看都没看冒着热气的青瓷茶盏一眼，无动于衷地又叫了一声“爸”。
慕怀璋叹了口气，“多大个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罢了……”
他把手中的相册推过来，“看看吧，看完我们再聊。”
慕远的心忽然嘭嘭直跳，他按住那本相册，手居然有些轻微发抖，就算面对穷凶极恶的罪犯，他也没有这样紧张过。就好像他翻来的不是一本普通的相册，而是他的命书。
相册里的人他并不陌生，因为那个男孩有一张跟景瑶很像的脸，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慕远仿佛连呼吸都是痛的。
相册里的男孩虽然跟景瑶很像，但是慕远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不同，这个男孩有种阳光的气质，笑起来的模样像冬日里的太阳，让人浑身发暖，他的五官很好看，有点偏女性化的精致却并不女气，反而让他更加招人疼爱。
这个男孩的单人照并不多，大多数都是和景瑶的合照。但是慕远眼里却只看得见他一个人。
慕远极其珍重的一页一页翻看，看着他从小孩慢慢长成大人，最后一张，是男孩带着学士帽的毕业照，在他身边，大学时期的慕远搂着他的肩膀。
男孩看着镜头笑的一脸灿烂，慕远的眼神却全落在他身上，满目温柔。
“他叫景遥，遥远的遥，跟景家那丫头是双胞胎，比瑶瑶早出生三分钟。你付阿姨当时生完他们之后一直不太好，景旭一心扑在她身上，压根没顾上俩孩子，名字也没取，一直到要上户口的时候也只定下了女儿的是瑶字，后来图省事，就给儿子取了遥远的遥，也彰显俩孩子是双胞胎。为了区分他们，就管儿子叫阿遥，女儿叫瑶瑶。”
“阿遥跟你从小就亲近，他满月的时候我跟你妈带你去看他，那时候景家一对双胞胎躺在一起，小小一团，玉雪可爱，身边围了一堆人。可是阿遥就只对着你的方向笑，开始以为是巧合，你付阿姨还让你换了好几次位置，可是他每次都能准确找到你，你那时候才三岁，只见了一面，就把你奶奶给你的玉观音送给他了。走的时候你以为我们都没看见，还偷偷亲了他一下。”
“那时候我还跟景旭感叹，阿遥要是个女孩，可以直接定娃娃亲了，你妈说没事，不是还有个瑶瑶么？”
说到这里，慕怀璋似有所感，“或许这都是注定好的。”
谁也没想到当时无意中的玩笑话居然一语成谶。
“稍微大一点，你跟阿遥就好的跟一个人似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阿遥性格好，特别懂事，一点不让景旭跟云慧操心。”慕怀璋自嘲一笑，“你却跟个混世魔王一样，天天撵猫逗狗，我跟你妈把嘴皮子磨破都没用，但是阿遥脸一板，你立刻就老实了。”
“你妈还曾打趣，果然万物相生相克，有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就有阿遥那样的小神仙来克你。”
“你跟阿遥那么好，好到后来出柜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我甚至没怎么挣扎就接受了，谁都没想到闹得最凶的反而是瑶瑶，她发了一顿脾气就离家出走了，那时候都以为她是不能接受同性恋，直到后来才知道……”
“她是喜欢我。”慕远淡淡接道。
他神色平静，眼眶已然红了，“可是我已经一点都不记得了。”
慕怀璋瞬间老泪纵横，再也绷不住了，“阿远，是爸爸对不起你，是爸爸对不起你啊，爸爸错了，爸爸错了阿远……”
他这一生，身居庙堂，为官数载，为国为民，自认堂堂正正，俯仰无愧于天地，唯一对不起的两个人，一个是他自己的亲儿子，另一个是被他视为半子的景遥。
如果三年前他不那么糊涂，今天他的阿远就不会露出这样茫然无措的表情，让他这个当父亲就连看一眼，都觉得痛彻心扉。
他知道错了，可是已经太晚了，已经没办法弥补了。
当日慕远和景遥出柜，对慕怀璋来说更多的“原来如此”，他当了几十年官，见过的腌臜事不胜枚举，相较之下，他家的两个小辈简直不值一提，他甚至还反过来劝慰发妻，让她不要过多伤怀，就当是自家多了个儿子。至于景家那边，景遥出柜带来的影响甚至还不如景瑶离家出走。
虽说两个家庭都受到了一定冲击，但是最终还是选择原谅，没有过多为难两个孩子。慕怀璋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却没想到他的妻子从来没有真正接受，只是碍于儿子，把那些怨怼都压进心底了。
所以后来景遥出事的时候，她冷静非常，甚至在第一时间提出了堪称完美的解决方案。那时候慕远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景旭跟付云慧本就没什么主意，又偏心景瑶，权衡之下居然也同意了那个荒诞的方案。
三年前，慕远的病床边，付云慧握着景瑶的手，垂着头淡淡道，“阿遥毕竟不在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倒不如成全瑶瑶，瑶瑶爱慕阿远的年头不比她哥少。”
这话简直让人齿冷，慕怀璋一直知道她偏疼女儿，却也没想到她能说出来这样的话。
他尚未来得及说反对的话，发妻已经抬起头死死盯着他，“阿遥已经不在了，你还要再赔上阿远吗？”
那一刻慕怀璋犹豫了，他虽然疼爱阿遥，但是半子毕竟比不过亲儿子，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慕远，双目微阖，终究是默认了。
于是他的妻子从国外请来最好的催眠大师，请他帮忙，没有人能拒绝一个脆弱又绝望的母亲的请求。
她得偿所愿。
慕远在睡梦中被催眠，一些记忆被悄无声息的篡改，他不再记得他的恋人阿遥，取而代之的，是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瑶瑶。他再也不会因为失去景遥而发狂，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稳可靠的慕远。
这似乎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得偿所愿的结局，至于景遥，死人怎么比得上活人呢？
慕远沉默着听完这个故事，过了片刻，哑声道：“阿遥他……他是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