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港旧事(5)
慕怀璋目露不忍，绕是冷硬如他，回忆起三年前的时光亦觉晦暗无光。
“有一个跨国性质的犯罪团伙，你抓了他们的头目。他们查到了你跟阿遥的关系，为了报复你绑架了阿遥……”
那是一伙穷凶极恶的匪徒，绑架了景遥之后，打电话让慕远只身一人前去宁城最大的海港宁静港救他。为了证明景遥确实在他们手里，绑匪让景遥说句话证明。
景遥却咬死了牙关不肯说，哪怕被打的遍体鳞伤，折磨的惨不忍睹，他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慕远带人赶到时，景遥已经被绑住手脚，丢进了宁静港。慕远疯了一样冲进海里，直到精疲力尽被人救出来，却连景遥的尸体都没找到。
那是一段两家至今想起来仍然能感觉到彻骨绝望的日子。
慕远不吃也不喝，全靠营养针维持生活，他不接受景遥已经不在了的现实，只要睁开眼睛就疯魔一般往港口跑，两三个人都按不住他。慕远他妈没办法，只能把他弄到特护病房，门口守着五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慕远他妈含着泪问他：“阿远，你这是不要妈妈了吗？”
慕远却毫无所觉，他垂着眼睛一脸漠然，“让开，我要去找阿遥。”
景瑶哭着冲进来，“远哥你醒醒吧！我哥已经死了！他已经回不来了！”
慕远像一只狂怒的野兽一般忽然暴起，捏住景瑶的脖子，表情森冷如同地狱恶鬼。
“你咒阿遥死？那我就先让你死。”
要不是医生及时赶到给他打了一针安定，他或许真的会掐死景瑶。
也正是因为这一幕，慕怀璋最终没有反对妻子的计划。慕远发起疯来六亲不认，他是慕怀璋的儿子，是家族的骄傲，怎么能是这幅模样？
他的私心让他选择保全慕家的颜面。
慕远盯着早已凉透的茶水发呆，他就像是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一般洞穿了这个故事中所有人的小心思。客观来说，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除了有些对不起景遥之外堪称圆满，可是景遥已经死了，死人的意见是不需要考虑的。
过了片刻，慕远摇头嗤笑，“景遥是为了保护你儿子才会丧命，你们却这样回报他，简直……简直……”
不配为人。
自从他发现端倪以来，也曾想过很多个版本的真相，或许潜藏着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是有过不堪回首的过去，却怎么也想不到真相居然这样肮脏，这样不堪。
慕远听见自己的声音空荡荡地响起，“我还曾怪过他。我失忆了，但是他没有，为什么他不肯来找我呢？甚至因此对他心怀怨怼，我真是……太恶心了。”
他哪来的脸面去怨恨景遥呢？
给景遥带来危险的是他，后来忘记景遥的也是他，他错事做尽，还去埋怨苦主不肯原谅。
这真是天下第一等可笑事。
慕远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家的，他整个人浑浑噩噩，没理会他爸的一叠声叫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回到家。
他应该是很难过的，但是他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慕远只觉异常困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很快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宁静港的海水一定很冷。
慕远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年岁尚小，整日爬高摸低顽劣异常，但其实他都觉得无甚趣味。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只有他这样，他的阿遥才会露出那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喊着让他下来，然后他就可以趁机跟阿遥签下许多不平等条约，比如喊他一声“阿远哥哥”，或者是在他腿上坐十分钟。
阿遥是隔壁景叔叔家的小孩，年纪不大却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自己还是个小孩呢，就已经学会了把妹妹照顾的停停当当，天天背着一个小书包，里面装着瑶瑶的洋娃娃，瑶瑶爱吃的零嘴和水果，还有瑶瑶的小水壶。
慕远看不过眼，要抢过来替他背，景遥却不甚在意，笑着说他是哥哥，照顾妹妹是应该的。
慕远太喜欢阿遥了，所以对景家夫妻隐隐有些成见，总觉得他们对阿遥不够好。甚至还盘算过怎么才能把他从景家要过来，来给他做弟弟，他会把所有的玩具都送给阿遥，像他照顾妹妹一样对他好。
不，要比那还要好。
其实也不全然是偏见，孩子本就敏感，再加上慕远早慧，很小的时候就能感受到景家偶尔微妙的气氛，比如景家双胞胎一起闯祸之后受罚的总是他的阿遥，瑶瑶是妹妹，疼爱她是应该的，可是他的阿遥也还是个孩子，又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同样宽宥的对待他呢？慕远尚小，不岔之情却已在心中生根发芽。这也直接导致了他长大后对景瑶总是淡淡的，在外人眼里足以算作亲近，但对于景瑶来说，慕远对她不及对她哥的十分之一。
后来慕远渐渐大了，在父母的偶然闲谈中才窥得一二——付云慧生景遥时胎位不正，受了大苦，生妹妹时却一帆风顺，所以难免迁怒，对儿子的疼爱也不如女儿，而景旭对妻子向来百依百顺，又是个心大的，自然注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
慕远满心愤懑却也无话可说，毕竟这是景家家事，他只能暗自发誓对他的阿遥千百倍的好，以此来弥补那些缺失的爱。
他跟阿遥一起长大，他果然做到了像他说的那样，对阿遥十二分的好。这个过程中无数人问他：瑶瑶跟阿遥是双胞胎，外表几乎是一样的，他为何偏偏只跟阿遥亲近？
慕远皆用“男女有别总要避嫌”挡了回去。
心里却十分嗤之以鼻，嫌弃这些人没眼光，他的阿遥明明是独一无二的。
人人都说他跟阿遥感情太好，其实这已经是收敛过的模样了，他们在人前表现的不及私下里十分之一，就连他父母都不知道，他们单独在一起时，阿遥永远都是被他抱着的。睡觉要抱在身上睡，吃饭要坐在腿上写，就连写作业，他也要把阿遥圈在怀里才行。他太喜欢阿遥了，喜欢的恨不能把他吃进肚子里，但又舍不得，只能时时抱着，才能缓解心中汹涌的感情。
慕远知道这种感情有些病态，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阿遥合该是他的，他们天生一对，谁也不能置喙。
他们一直在一起，顺理成章的表白，□□，一起考大学，一起工作，共同实现理想。
这是无数人求都求不来的顺遂人生。
极为平常的一天，景遥像往常一样送他出门，他们在玄关接吻，景遥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笑嘻嘻的说，“阿远，等你下班，我们一起去吃市里新开的那家海鲜火锅呀。”
慕远极温柔的回答，“好。”
下一秒，他便看见景遥脸色青灰，手脚被缚，浑身血迹斑斑，在冰冷的海水中下沉。
“阿遥！”慕远神魂剧痛，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嘶吼。
慕远猛然睁开眼睛，只觉浑身气血翻涌，心头痛极，霎那间，他英俊的脸上缓缓流下两行血泪，看起来极为可怖，如同一只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他低声呢喃，“阿遥，别怕，我很快就来陪你。”
时至今日，事已至此，追究责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是他牵累景遥在先，忘记景遥在后，真要追究，他才是罪魁祸首，别人不过是帮凶。
如果慕远识趣，就该离景遥远远的，以免下辈子再牵累他。
“可是好像不行。”慕远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缓慢的起身，嘴里还在自言自语，“就算我害你至此，你还是要等等我。”
他拿起车钥匙，推开房门，“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都可以，但是你不能撇下我。你永远，永远都不能甩开我。”
“阿遥，我来接你了。”
黑色的越野车停在宁静港，它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只有宁静港的海依旧风平浪静，青碧色的水波漾着细碎的金光。在这样温柔的海面之下，沉睡着一对情人，再没有什么能够将他们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