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手的江湖(63)
谁都看得出,他刚刚从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太阳再多照上会子,或许他还得再回鬼门关里头去。
可是小镇那么十来户人家,没有人认识他,因此——谁家肯把宝贵如金的水分给他一点点?
人们不过怕万一出什么事的话,自己担不起责任。
过了一阵,破破烂烂的街边,那长年做不了几桩生意的杂货店里,传出争论声。
好奇的人们凑过去听,刚围拢一处,就见一个大姑娘撅着嘴从店里冲出来,径直走到陌生人旁边,先用鞋尖推推他,再蹬着肩胛把他翻过来,一边皱眉一边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他鼻息,然后很恶心似的,伸手拽起他一条腿,拖他进了小店。
“爹,他还有气。”
“这孩子……给他点水,让他躺躺。”老掌柜的嘱咐,“水可别喂太多。”
“知道知道。”大姑娘不耐烦地回答。
足足过了四个时辰,日渐偏西。
其间大姑娘和老掌柜会偶尔探上一眼:昏睡中,陌生的年青人脸上尽管肮脏,看出带着一丝顽皮笑意,好个俊俏后生。
——的确,若是拂开乱发仔细看的话,他是个相当英俊的青年。
所以大姑娘张望的次数,渐渐频繁。
第二十七次张望时,发现陌生人眉头皱了皱!
——他眼睛很快张开,稍微茫然了一下,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活动活动身子,有些得意地笑道:“我果然死不了的。”环顾四周,正瞥见大姑娘离去背影,听见不耐烦的话:“爹,他醒了。”然后是中年人语声。
陌生人轻轻锁上双眉,只一瞬间又舒展开来,吸口气,从床上坐起。刚要下地,大姑娘如风般走了来,塞给他一碗水,道:“你的命是我救的。”说话时板着脸。
陌生人若有所悟点头,喝着水等她往下说。
“所以现在你得给这里干活。你已经睡了一天,待会儿出来加固屋顶,明天早上去挑水、喂牲口、收拾屋子、看店。”大姑娘老实不客气。
陌生人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行。一切任凭救命恩人吩咐。”笑容甚是从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就出来吃饭。”
陌生人笑道:“有一句话。”
“说。”
“如果你笑起来,那两条眉毛会更好看。”陌生人笑嘻嘻道。
大姑娘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我这闺女呀,自小被宠坏了,客人千万别见怪。”掌柜将一盘馒头,一碗菜汤摆在桌上。
“哪里哪里,救命之恩嘛……”陌生人看来真是饿极,抓起馒头拼命似的往嘴里送,一时没空答话,直到两个馒头下肚,方抬头给掌柜的一个满意笑容,“多亏您们,不然我早就见阎王去了——哦,我叫小柳,柳树那个柳,您就直接吩咐我干什么活计好啦。”说完,又抓过一个馒头,“还没问您老怎么称呼?”
掌柜的呵呵笑道:“我姓郑行三,都叫我郑三。我闺女叫娟娟。”外头,大姑娘娟娟冷不丁插嘴:“爹你嚼什么舌头!”掌柜笑笑。
“原来是郑三掌柜——刚听娟娟姑娘说,您这里吃水不大方便?”小柳问。
“可不是。本来镇上有口井,前些天大风暴灌进沙石没法用了,得去七十里外挑。”郑三掌柜打量小柳几眼,“柳爷在哪里高就?怕是初见大漠吧?”
小柳大指一挑:“好眼力——我帮您挑水如何?以后还得劳驾您,教我在大漠里头怎么混。”
“大漠?去里面作甚么?”大姑娘娟娟恰此时走进来,“你不会姓‘小’叫‘柳’吧,有什么秘密说不出口,结果连名字都不敢说?”
小柳眨了眨眼:“我哪里有什么秘密,不过叫得习惯了而已——喏,我姓柳名原,原来如此的原,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只不过想四处走走,长长见识,谁知道大漠这么险!”他终于没有伸手拿第六个馒头,小小打个饱嗝:“哪间房子要我摆弄?”看向娟娟。
“东边那间,朝北的顶上。”娟娟不管郑三掌柜阻止,“你会干吗?”
“试试吧。”柳原——小柳笑着站起身。
一个时辰之后,日头在西边染得满天通红。
“娟娟姑娘,可以了吧?”小柳铺好最后一块毡子,吹了声口哨。
“还行。柳原你可以下来喝水了。”见小柳一直苦干,娟娟口气缓和些许。
小柳沿木梯下到地面,接了碗一饮而尽:“好喝啊,还有没有?再来点?”
娟娟劈手夺过碗去:“这是命根子!想多喝明天就多打些来,预备沙暴再起。”
“遵命,遵命。”小柳又露出习惯性懒洋洋悠闲笑容。
夜半,出奇的寒。一个身影溜出房门,来到厨下。
弯腰找出什么东西,搭在肩上便要出屋——“站住!你偷了什么?”娟娟手横门闩喝道。
小柳乖乖站住,乖乖回答:“娟娟姑娘,我想去提水,可不可以?”连笑容都变得很乖。
“现在?”娟娟皱眉。
“现在——又凉快又安静人又少,当然现在。”小柳笑着解释。
娟娟从鼻孔里哼出声:“你又不知水源在哪,分明偷我家水袋。”
“冤枉啊。”小柳道,“修理屋顶时我四下张望过,正东是一处村镇,应该有水源。”
“柳原,你扯谎找错人了。七十里不是一下子就看到的。”娟娟轻蔑反驳。
“可是有炊烟啊。还有,我发现趴在地上时能听见很远很远的声音。”
“你——”
“这总行了吧?”小柳笑嘻嘻直视她双眼。
娟娟凝视他一阵,忽然冷冷地道:“后半夜还有风暴,不怕死就出去。”
小柳微微一惊,又笑了:“谢谢你这么晚不睡,特地告诉我这个。”
娟娟把门闩往旁边一插,便要回房。
“等一下——”倒是小柳叫住了她,“你们平素如何避开风暴?”
娟娟白他一眼:“只有一种法子。”
小柳含笑等她说下去。
“——不要出门。”说完便走。
小柳无奈笑着,目送她消失在厨房门口。
然后——他的眼神变得认真、固执起来。
狂风肆虐,黄沙弥漫,至破晓方稍稍平息一些。
清晨看时,小柳连水袋一起不见。
郑三掌柜听见风中传来拍打门板的声音,隔门一问,果然是小柳。
小柳不但回来,还带回两只皮水袋,满满装着清水。
一进门,站立不稳几乎摔倒,不过还是笑呵呵的:“看,我说过没问题么。”
娟娟一次也只搬得动一只水袋,郑三掌柜自然更不用说,忙道:“快,快歇歇。”
小柳点了点头,随即说出一句令两人惊呆的话——“我想烧点水,洗个澡。”
“好、好——”娟娟盯着他,突然抬手扇去,一声清脆耳光过后,叉腰叱道,“你不要命出去就为洗一个澡?贱人!”气乎乎转身就走。
小柳目光投向郑三掌柜:“麻烦您老了,水我会再去弄,现在只想洗个澡,谢谢您,原因以后解释。”
郑三掌柜迟疑一下,想想小柳好大力气,还是应允下来——尽管心里也在琢磨:这年青人冒风暴出门提水,仅仅为了洗澡?
这里根本没有大澡盆。
所以小柳搬了两盆冷水和一大锅热水到间小破房去。
听听周围无声响,确定不会有人窥探,小柳这才轻轻解开衣衫,一圈圈污渍斑斑的布带褪下后,一道狭长伤口便完全呈现。
不算很重的伤,不是劣质的药,创面却已经折腾得发炎化脓。
小柳没空换药,没空休养照料,一心赶来沙漠才会如此狼狈——况且昨天他差点死在大漠之中。
小柳咬着牙清洗伤口:“我才不在乎,白板,哼哼,我布置的一切都还不错吧。”唇角带出一个焦急而自嘲的微笑。
等不到伤口复原了,即使带伤,也不能耽搁他的计划——有期限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