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手的江湖(64)
片刻后,从破屋出来,小柳又是神采奕奕,跟郑三掌柜谈天说地去了。
“你问这里的风暴?”
“嗯,我打算闯到沙漠里面去。”小柳道。
“莫非你要去波斯?不如等驼队过来,再和他们同行。”郑三掌柜提议。
“不,”小柳笑笑,“我只想一个人闯大漠,探险。”
“看你好好的孩子,怎么这么想?真是胡闹。”郑三掌柜用充满怀疑的眼神打量小柳,“风沙无情啊,沙暴说不准何时就突然袭来,铺天盖地张不开眼睛,多大的沙丘都能让风吹得挪来挪去,停在你栖身之处就把你活埋。就算你运气好没遇上沙暴,大漠白天砂粒滚烫,烤得脚板生疼,晚上又寒冷无比,能活活把人冻死。要是一不小心陷入流沙,没人帮忙绝对出不来,必死无疑……” “有流沙?”还待说下去,小柳忽然打断他,问。
“怎么没有?乍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不知不觉陷进去才后悔呢……”郑三掌柜继续说着。
小柳看起来听得很轻松,就像对方讲的这些不过是个故事,一个很吓人很残酷,但又从未发生过的故事。
当晚,他又不见。
次日一早,厨房里水袋满的,他靠在水袋上,灰头土脸睡得正香。
娟娟嫌他碍事,正要推他起来的时候,听街上议论“那口井又能用了”,不禁看向本该在小屋子里堆着,如今随便扔在厨房角落的锹铲等物。
娟娟于是让他接着睡。
小柳天晚才醒,饱饱吃了一顿,又“洗一个澡”,说句“我出门去”,便离开。
——一去就是两天。
还好,第三天头上回来了,一头栽进门,仍然灰头土脸,依旧昏迷不醒。
“爹,咱还管不管?这人举止奇奇怪怪,说话颠三倒四,现在还不知什么来路。”娟娟双手抱肩,站在屋子当中。
“闺女,这孩子好歹帮镇上做了好事,我看他有点心事不肯说。”郑三掌柜道。
“嗐,来大漠的中原人不就是避仇、赌气、冒险嘛,能有什么心事?”娟娟一撇嘴。
“唉,好歹是条性命。”
小柳足足睡了一天。醒时,苦笑,见床头有碗水,拿起来喝干。
刚把空碗一放,娟娟立刻进来收拾。
“我睡了好久吧?”小柳搭讪。
娟娟理也不理。
“能再赏我顿饭么?”小柳嬉皮笑脸。
娟娟转身出去,不多时端来五六个馒头,□□片风肉,一碗汤——已经算丰盛了。
“多谢。”小柳也未说什么别的。
他在床上躺到半夜,忽地一翻身坐了起来,下地,到厨房找了找,把几个馒头,一小壶水塞进自己褡裢。
“又要走?”身后声音冷冷淡淡。
小柳笑:“放心,你救了我两次,怎么都不会有第三次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要干什么?给我说清楚。”娟娟莫名其妙地烦躁。
“我只想在沙漠里找一样东西。”小柳就站在她面前,摊开双手,从容一笑。
——“东西”,这个词可以有很多解释,看得见的或看不见的,大的或小的,珍贵的或普通的……
娟娟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追问。
小柳认真注视着她,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的眼睛好深好亮,像传说中的大海,据说大海看着平静,可是拥有无穷无尽的波涛,蕴藏着狂潮的力量——有这么一双眼睛,会是什么人?
“随便捏个名字骗你其实很容易,”小柳说,“不过我认为没有那个必要——我要找,海市蜃楼。”——晚上怎么会有海市蜃楼?
娟娟开口指出他话里破绽,小柳无奈笑了:“知道你不信,但的确是实话,虽然我现在还没有找到,更要去找。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就那么简单——我必须走了,谢谢你。”一个狡黠笑容,人蓦地如游鱼般从娟娟身侧滑过,一下子跃上院墙不见了。
娟娟始料不及,倚向门框,震惊中,喃喃自语:“是什么让你这么拼命,其实,我是想……”——想你留下来呵!
即使边陲,少女也都有梦,可惜,不能成真。
轻巧掠过一个个沙丘,又急又疾。
第一次到大漠时,方向略有偏差,归时风暴迷路。
第二次,没遇上风暴,但是面对流沙,找不到适当切入点,差点死掉。
这是第三次,必须是最后一次,时间不多,不可以失败!
——“海市蜃楼”。小柳找“海市蜃楼”作什么?
难得现下无风。
正值月初,天上不见月,银河光彩照人,横亘在幽深天幕上,凝聚的星光为大漠披上一层苍凉颜色,砂粒如雪,衬着身影如风,大地静默,宇宙洗尽铅华后纯粹得只剩下“寂寞”两个字。
骏马的寂寞是没有伯乐;凌绝顶的寂寞是没有更高险的山峰;高手的寂寞是找不到可切磋的高手;英雄的寂寞是觅不到惺惺相惜的英雄;高山流水的寂寞是少了知音;阳关三叠的寂寞是难遇故人:这么清冷冷的大漠中,一个人形单影只离了大家,是否也会寂寞得紧?
——尤其是与最好的朋友兵戎相向,与最熟悉的伙伴情断义绝之后?
平时,或许小柳会发些感慨,现在,不行。
没工夫想这个迁客骚人的问题,双目不住游走,满天的星星不是用来欣赏过就算了的玩物,而是用以确定方位的重要标记,让什么寂寞啊知音啊统统见鬼去吧,他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
——不,如果成功,事后是不是还可以……得到原谅?
小柳紧紧地皱眉,恶狠狠对自己苦笑:别做梦了,还不知道结果呢!
天际处,由幽蓝转成淡淡的灰白,过一阵子,便像正在康复的病人脸颊,苍白中渐渐有了血色。
小柳扭头看一眼身后的明亮,继续奔波,终于见到一片颓败戈壁,断壁残垣孤零零立在前方。
他绕过戈壁,径奔西北而去,一边望着自己影子渐渐缩短,一边调匀气息,以计算呼吸间隔估算时刻。
——快了,快到流沙了。如果一开始情报正确的话,流沙应该是个幌子。
小柳改直奔路线为曲折龙形,或进或退或旋或转,徐疾交错。
这片流沙出奇地大,而且一个漩涡连一个漩涡。
小柳一抬手,将馒头掏出来,一连串掷去,足尖轻点馒首,越过极大漩涡。“唔……果然比石块好用,虽说暴殄天物罢……”自己笑笑。
空中,深吸一口气,轻轻落下。
——落足之处,竟然一空!
转眼间流沙已陷足背。
小柳一伏身不动了,流沙迅速将他淹没。
片刻之后,莽莽大漠依旧风平浪静,小柳的存在如同烈日下的水汽,蒸发殆尽。
只有沙上痕迹,浅浅的,好像一条龙——小柳陷入的地方,似是龙睛。
59、第十三章较量
窒息,几乎超出自己极限的窒息。就连身上每一处毛孔都被堵住、挤压,透不过一点气。
——一个字:忍!
忍到觉得身下一轻,流沙速度变得疾了,急忙往旁边一滚,听得流沙哗哗向下而去,自己身体碰到实地,这才抹了抹脸,睁开眼睛。
细看,人在洞穴突出的窄台,不远处流沙刷刷泻进无底深壑——若是稍微迟疑,错过这一处脱身之所,自己必然粉身碎骨。
小柳起身,掸掸黄沙,满不在乎耸了耸肩:总算到了。
迈步进洞,一路走去,凡遇分叉洞穴即伏地细听。
隐隐约约,流沙之声可辨。
流沙声响所在之洞,尽头必然无路可走,小柳就沿着另一方向,一路走了下去。
——他猜得不错。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流沙声远了,小柳也来到甬道中央的一间斗室。
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壁上大大小小尽是夜明之珠,水晶之镜。
斗室正中央,银栏玉盆高高拱起,半空还悬着一根不知从哪儿弹出的竹管,将水一滴一滴滴入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