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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雪时分(83)

半分钟后,林亦扬发来了语音邀请。

***

林亦扬回到办公室里,没开灯,倒了一杯热水放在茶几上。

手机开了免提放在身边。

他坐在皮沙发里,两腿交叠着,搭在了茶几边沿。想到,过去老师在的时候,自己也常常以这种坐姿,坐在大概这个位置。

这几天忙得没有一点个人思考的时间,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事情一桩桩办,计划一样样来,每一样都不能掉链子。他不能让人觉得老师和江杨眼光不行,毕竟他林亦扬曾退出十几年,需要服众。

等忙到现在,人才觉得空落落的,毕竟是恩师离世,完全无法在短时间缓过神。

他虽然开了语音,可没说几句话。

“你要我和你聊天吗?”殷果在那边问他,“还是想连线,要我陪着你?”

她是了解自己的人,知道他需要的陪伴,不是用字句叠加的安慰。

林亦扬低声说:“你随便说,说什么都行。”

这里太安静了,主楼没有宿舍,整座楼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想要听她说话。

两人有长达一年的异国恋培养出来的默契,经常晚上开着语音各干各的。所以殷果很习惯这样的相处,在电话那边,一边收拾着行李、屋子,一边在和他说着闲话。

全是生活琐碎的事。

他在听她说话。

想起那年,为了安安和教练们呛了几句,躲在这儿睡觉,第二天被老师盖在身上的大衣弄醒了。没睁眼,就听老师说:以后啊,学着怎么和人打交道,不要开口就呛。身正不怕影子歪,怕就怕世人一张嘴,人言可畏啊。

……

“我爸妈走的那天,”他突然说,“在追悼会上我没哭,不知道为什么,没想流眼泪。我弟倒是哭得挺惨的,家里亲戚为这个,背后说了我好几年。”

电话那边,她不说了,停了。

“今天你看着我,觉得奇怪吗?”他低声问。

***

当时她就看到了。全部家属和徒弟,他站在最后一个。所有人握手时都在哭,除了他这个最受宠的小徒弟,只有他是冷静的。

她能注意到,别人也会注意到。

听林亦扬这么问,她反倒是有些担心了,怕有多嘴多舌的在背后议论这件事。说好听了是悲伤过度,往难听了说,什么都有可能。

“没有,”殷果轻声说,“不觉得。我妈很讲究这些的,也没说你什么。”

电话那边,没有回应。

过了会儿,听到他说:“睡了,周四去送你。”

殷果在等他挂断。

连线一直畅通着,他没挂。

她刚趁着和他闲聊,早洗漱完了,此刻已经钻到薄薄的空调被里,枕着手臂,语音开着免提就在枕边。她关上灯,躺到枕头里,就这么睡了。

这一夜没睡踏实,几次醒,连线都还畅通,到四点,那边好像有警车,或是消防车开过的动静,把她吵醒了,想叫他,没叫。再睁眼,看到窗帘上有日光,天亮了。

通话时长 6:27:34,还没断。

“……林亦扬?”她闭上眼,喃喃着,叫他。

“醒了?”像是在自己耳畔回的,好像还有他的呼吸声。

她带着浓重的睡意,轻“嗯”了声。

“挂了,你接着睡。”

“嗯,想你亲我。”她轻声说。

这是她偶尔会说的,过去异国恋之间开发的小乐趣。

他回了句:“亲了。”

殷果好像真被亲到,心满意足地搂着身前的空调被,笑了。

通话悄无声息地结束,停在6:28:19。

***

林亦扬洗漱完,去食堂吃饭,刚打了饭,找个四人的空桌子,刚坐下,余下三个位子也坐了人,是三位老教练。

林亦扬好整以暇地掰开个包子,吃着,等着这几位教练开口。

“小六啊,”范文匆的老师打了头阵,“你那些计划还是想简单了。送去三十个,会不会太多了?”东新城只有三个能进斯诺克世界排行榜,送去三十个简直是烧钱。

林亦扬点点头。仿佛是赞同。

“说得对。”他说。

众人松口气。

“可真要事事计较,当年也就不会有东新城了,”他语气谦虚地反问,“您说对吗?”

当初东新城第一批出来的学生,没一个出名的。就连贺老也是在六十多岁才收到两个资质高的徒弟。他一句话扯到东新城起源,大家也不好往下再说。

“那说办比赛的事儿,”辛教练切到下一个话题,“我知道你像你老师,抱负很远大。但我觉得呢,咱还是先把自己家搞好。”

林亦扬喝了口白粥,再点点头。又仿佛是赞同。

“您说得对,东新城永远是第一位的。”他表态。

众人看到了希望。

“但这件事,本身受益的就是我们自己。只要行业起来了,您的地位和现在完全不同。”

辛教练摇头:“我老了,倒不在乎这个。”

林亦扬一笑:“您不在乎,想想咱们的孩子。”

他不等对方回答,又说:“不说斯诺克,您看看女子九球排行榜上一眼看下来,中国姑娘占了大多数,多骄傲?可没人知道,没人想去知道,更没人在乎。”

“我不想咱家孩子以后出去,说是打台球的,都没人搭理,”他最后说:“我想看到有朝一日他们踏上赛场,座无虚席,想他们夺了冠,万人欢呼。而现在呢?观众席上除了教练,根本没有几个观众。”

辛教练叹气:“可大家都知道,行业的瓶颈在于冷门,不是奥运项目,亚运会也没了。国家扶持力度肯定不够。”

林亦扬把剩下的包子吃完,沉吟半晌,照旧是说:“您说得对。”

老教练们都哭笑不得。

辛教练说:“小六啊,不用一开始都是对对对的,咱们说话都直接点儿。”

他低头,几口喝完粥:“1896年有奥运会,1988年兵乓球才入奥,每个项目都是慢慢壮大的。各国的台球协会都在提申请。面包总会有的,”他将自己没开封的瓶装牛奶放到几个老教练当中,“牛奶也会有。”

林亦扬离开,把餐盘放到回收处,在一众选手当中穿行而过,向着清晨的日光而去。

大家都在那愣神——这还是过去那个天天剃个小寸头,没事就和人打架挂彩,见谁都不搭理,狂到没边儿的混小子吗?

几个老教练说服不了林亦扬,仍觉忧心,以“探病”的名义,去了一趟江杨的医院。

江杨刚胳膊开过刀,用白布将打着石膏的右臂挂在脖子上,神色奇差。

他勉力倚靠在沙发角落里,气息不稳地说:“我这个小师弟是什么脾气,您很清楚。他要排名有排名,奖金比我都高,闲云野鹤一样,要不是用感情套住他,他是不会回来的,”江杨咳嗽了两声,要给老教练们倒茶,“来,我给您倒杯茶,消消气。”

他看上去恢复得“很不理想”,茶壶举得都费力,教练们赶紧把茶壶接了过去。

只见江杨在那又悠悠地叹着气:“我这一身伤病,是真带不动了。”

说得是情真意切,无尽伤感。

老教练们回去了一合计。

还能怎么办呢?只能任由林亦扬折腾了。这是贺老嫡亲的徒弟,东新城最正统的接班人。

一星期内,年轻一代的骨干们用行动表了态,支持林亦扬。

东新城最赚钱的几个选手更是都把自己的球社提成,从原先两成提高到五成。包括如今东新城最赚钱的林亦扬。这样一来,也算堵住了悠悠众口。

***

两星期后。

江杨出院,被林亦扬接到了自己的球房里。

江杨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快。

现在的他除了胳膊掉在脖子上比较怂以外,举手投足还是那个能在赛场上算计人的老帅哥一枚,出去谈个恋爱把个妹不成问题。

那天纯粹是装个样子,示个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