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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139)

作者: 蔡某人 阅读记录

“子惠,”晏垂忽唤他一声,“再和我同唱一曲《敕勒歌》可好?”

一道苍凉浑厚的声音,呜呜咽咽而起,晏清源神色悲怆,跟着病榻上的老人,击节而歌,把再也回不去的故土,一字一字,都揉进了这一曲不死不休流传北方大地的歌谣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现牛羊。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听得李元之已经是再度泪如雨下,再看晏清源,已伏在大相国身侧,用极温柔的鲜卑语说道:

“万事皆有我在,阿爷。”

晏垂回望向他的目光,也就变得极为柔软,仿佛父子这一生,也从未用这样的目光交汇过,他伸手在晏清源的脑袋上揉了一揉:

“纵我饮恨玉壁,有儿如此,无憾也。”

晏清源眼眶微红,把脸一垂,抵在他宽厚的掌心间,往事历历在目,齐齐涌上心头,终究化作喉头的一声哽咽,他并没有流泪。

“让你家家进来,我有话和她说。”晏垂托起掌间脸庞,晏清源慢慢起身,对他再是一拜,出来被冷风一激,脑子清醒的可怕,身旁李元之跟着出来,见他雕塑般,立在那动也不动,唯黑色氅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犹如战旗,迟疑唤了声:

“世子?”

晏清源冷笑一声,猛然回眸,寒光乱跳,锋锐的骇人:“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说着大踏步而去,留下个神情凝重的李元之,等着把穆氏迎进来。

“大相国把该说的,都已交代过了世子,主母……”李元之忽的哽住,他这个人,极易动情,穆氏却一派沉得住气模样,面上平静,顿了一顿,打帘进去了。

“阿娥,你来啦?”一声轻快的称呼,听得穆氏倏地一愣,仿佛时光倒流,回到几十载前,那个潦倒落魄的年轻小伙子,打马从城门下而过,她的这颗心,就跟着急剧跳动了起来,她这一生,也挥洒了出去。

她拒绝了所有高门大户,把所存的钱财珠宝,统统偷渡给他,命他当做嫁妆来迎娶自己。

只是,那个豪爽潇洒的少女,和那个贫贱却胸怀大志的少年,一场邂逅,都是三十年多年前的事了。

“阿普,”穆氏脸一红,娇俏如少女,快步走到他跟前,坐在胡床上,牵着他的手,“等你好了,咱们还一起射鹞子去!”

晏垂含笑点点头:“那得劳烦穆小姐再给我新做一双马靴,不对,袜子也得要新的。”两人相视一笑,都再度变得年轻起来,把个陈年往事说遍,空气忽变得安静,晏垂几声巨咳,在她相扶下,又吐出一滩黑血来,溅到雪白菱帕上,触目惊心。

穆氏忍着泪,笑意不改:“就这样撑不住啦?我不信!”

她倔强一如从前,谁也不能让她退步,可到头来,为了心爱的男子,她还是主动让出了主母之位,拜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为正室。

即便这样,她还是六镇勇士心中的唯一主母。

晏垂一笑,抬手抚上她生出细纹的脸,仔细辨着昔年的美丽风姿,他的目光,也再如少年般炽热了,好一阵呢喃:

“穆小姐嫁我后不后悔?”

穆氏终于在他指间留下两片水光,咬牙道:“你要是敢抛下我,我不放过你!”

三十多载的几多甜蜜,几多龃龉,最终还是化作一片柔情难言,晏垂把头一摇:

“我对不起穆小姐,辜负你啦!我想再载你回一趟怀朔,如今也是不能了,你就原谅我罢。”

“我不原谅你,不原谅……”穆氏把脸埋进他胸膛,那个也曾拥过其他女人的胸膛,这一刻,终于还如最初,只是她一人的了。

“我的儿子们,就托付给你了,亏欠你的,是没有办法了。”晏垂揉娑起她肩头,轻拍了两下,声音已经气若游丝,“子惠是你的仰仗,你也是他的仰仗,无论他做什么,你做母亲的,总归要和他一条心的。”

穆氏抽噎点头,把眼泪一擦,看他精神不济,已是力尽神危,将他轻轻卧下,柔声说:

“我去看药煎好了没,去去就来。”

说罢在他脸上目光一凝,又看了片刻,才出来,对守在明间的李元之说:

“大相国身边不能没人,你进去。”

前厅喧闹成片,隐隐传到这边来,李元之听得略觉烦闷,再进来,见晏垂喘的厉害,忧心忡忡,只在一旁静守,不想他手指一动,李元之会意,立马凑到床头,晏垂明显在积攒着最后的力气:

“我怕走后,阿娥对六镇军权攥的太死,她一向不待见子惠重用汉人举措,日后,”他头一偏,还是那个洞察人心的大相国,“我怕她成子惠掣肘,你该敲打子惠时,不要避嫌。”

李元之眼中一愕,同他目光撞上,类似君臣般的多年情谊,此刻相通无阻,他郑重点了点头:“大相国交待属下的,属下不敢忘。”

“日后可为我儿死者,非李参军莫属。”晏垂露出个欣慰的笑来,头一歪,软软陷进枕间,昏迷了过去。

外头本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府上欢情阑珊,晏清源撇下一众宾客,挑一杆明角灯,踩着昏黄光晕,往书房一现身,就迅疾围上了众亲信。

“我们趁早上城门大开时,混了进去,已经摸清了王叔武府邸、粮仓、武库所在,及他们守兵换值的规律,王叔武新拜开国公,加之要过新年,城内戒备正是最松快的时候,世子如果这个时候突袭,定打他个措手不及!”

无名氏嘴皮子十分利索,一口气报完,把个舆图往晏清源眼底一展,指着城门道:

“世子请看。”

晏清源把手里匕首一扔,眼睛一垂,考量了半晌,心里已下计策,忽抬眸冲无名氏一笑:

“怎么混进的城门?”

无名氏答道:“世子有所不知,玉壁是边境孤城,平日守备森严,如今战事尘埃落定,这一早,就恢复从前,准商人进出,或补充物资,或供百姓置办用品,至于城内的百姓官兵,也有腌臜污秽需要运出城来,要不然,岂不成了个粪池子?”

“你对这些事,摸的倒门儿清。”晏清源赞许一笑,对他的细微之处,十分嘉奖。

无名氏面不改色:“以往守寿春时,也是如此,属下不过熟知这套路数罢了,玉壁城,被王叔武硬生生修筑几年,弄出个大坡高台,属下看了,三面都是悬崖峭壁,也只有这个法子,能混进城了。”

“好!”晏清源当机立断,“这就封你为参将,”他略一沉吟,“你随我母亲姓,别人也好称呼。”

穆氏在北朝是河北数一数二大族,无名氏不是不知,在场的也都一阵惊愕,羡慕至极,无名氏显然也难抑激动,朝晏清源这就要行大礼,被他一扶阻了:

“穆将军,给你十人进玉壁城作内应,够吗?”

无名氏眼睛倏地一炽:“够了!”

“世子爷,这就要行动了?”刘响插进来一句,看晏清源露出个蓄势待发的笑来,忍不住问,“世子爷看哪天好?”

“择日不如撞日,我看明天就是个好日子!”晏清源把舆图一卷,说罢目光一越,落到最后面一人身上:

“口衔枚等器具都备齐了吗?”

“回世子,备齐了!”

“明晚一夜赶到平龙镇,三千精锐暂且驻扎于此,后日一早,你带人进城,晚上先烧粮仓,再烧武库,唔,”晏清源一顿,笑得格外冷酷,“王叔武不要动,留给我,他必亲自出来迎战!”

无名氏对他的布置一听,便了然于胸,也十分振奋:“只要能占据城门,世子的三千精锐一跟进,夺取外城,如探囊取物!”

晏清源眼底闪过一道郁至极处的光,复而变作惯有洒然笑意:“不错,我要让王叔武知道,他花两个月把大相国熬的智穷力竭,我一夜就可取他项上人头!”

一番铿锵,说的众人也是跟着心潮澎湃不已,备了这数月有余,腰间宝剑,早已铮铮作响,想要挣脱,好一番难耐饥渴,唯饮血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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