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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臣(239)

作者: 蔡某人 阅读记录

“我没本事,被箭给射着啦!”

听起来,竟是在埋怨自己呢,归菀觉得他妄自菲薄了,笑着鼓励说:

“不,你怎么会没本事呢?依我看,七公子人小志高,临危不乱,”脑海里跃出昨天那一幕,由衷赞道,“我觉得七公子长大了定是一方豪杰。”

被归菀一夸,晏清泽面上先是羞赧一喜,继而稚气犹存的脸上又有些沉重:“陆姊姊,我以前总说要当将军,跟着阿兄打天下,今天的事,我才知道,人死真是太容易啦!一个箭镞过来,射不巧,就一命呜呼啦!”

这话一出,归菀面上浅笑凝在了嘴角,看着眼前这个活泼泼对她刚有救命之恩的小少年,捂着伤口,大喇喇谈着生死,不敢想象,倘若真如他所说,射不巧,这个可爱的少年就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时出神,忽低声自语说:

“是,人死很容易,所以应当爱惜性命。”

晏清泽少年心性,发一时感慨而已,转眼间,就能把这份沉重忘却,抛掷脑后。一双机敏的眼睛早被几上插着的一束野花吸引了过去,只觉稀奇,中军大帐哪有插花的呀!再一想,唔,对了,阿兄的书房寝阁都是喜爱插花的。

瞧着瞧着,又觉熟悉,这才想起当初兴致勃勃看人做堰,两旁开的,便都是这种花,于是,兴高采烈跟归菀说道:

“陆姊姊,堰口那全都是这种花,下回,你去那采。”

一提堰口,归菀顿时心绪不佳,不想在他跟前显露,起了身,去给花续水,拨弄一番,等掩饰过去才扭头问晏清泽:“你渴不渴?我给你倒碗茶。”

把茶端过来,晏清泽尚能坐起,勉为其难给归菀个面子喝了几口,“呸”的一声吐出茶梗,尴尬笑了笑,归菀立马会意他是不爱喝,反应过来:

“你是不是想喝酪子?”

晏清泽见她一下说中自己的心思,赶紧点点头:“我在晋阳都是喝酪子,陆姊姊,你跟阿兄都喜欢饮茶呀?”

无端把两人放一起说,归菀别扭,搪塞一句:“我小时候在家乡便习惯用茶,跟你阿兄,一点关系也没有。”

也不知她是想要撇清什么,晏清泽浑然无察,看着归菀,很认真的表情:“我阿兄跟陆姊姊,其实很像,都爱读书写字,也爱饮茶,所以阿兄才这么喜欢陆姊姊。”

他突然就冒出这么一句来,猝不及防的,归菀脸上霎时间红了,把发丝一理,忍不住驳回:“你小孩子家……”话没完,只觉愈发难堪,转而替他查看伤口,晏清泽的眼珠子机灵灵一转,觑着归菀的侧脸,奇道:“陆姊姊,你耳朵怎么也红了?”

归菀想要恼,转念一想,他到底年纪小,怎么好计较,把唇一抿:“很多事,你不知道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长大于晏清泽而言,还有个几年,此刻,他只是把头一歪,琢磨起来,要是陆姊姊也能生个小侄儿就好了……

归菀说完,见他发呆,以为是累了,便留晏清泽在帐中歇息,自己独自出来,才发觉外头异常闷热。

帐前,三五蜻蜓飞过,红影儿在眼前这么一点,就走了,归菀朝矮木桩上一坐,托起腮,无聊拽起脚旁一丛夏日蓬勃的芣苡,回想着晏清泽那几句孩童无忌之语,心里乱乱的。

不远处,望云骓在树下拴着,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咀嚼马草,很专注,一双大眼睛,安静看向归菀,归菀同它目光一接,把手里芣苡一丢,走过去,捧了豆饼,凑到它鼻息间,掌心里一阵温热微痒,她微微一笑,心头阴霾一扫而光,一手顺着它的锃亮毛发,很亲昵地把脸贴了上去:

“你的家人呢?望云骓?”

可一想到,骏马是他所赠,骑术也是他命人所教,归菀心境又复杂起来,手底动作凝滞,她把脸轻轻挪开,摸了下长长的马睫,掉头走回了营帐。

晏清泽酣睡,打着轻微的鼻息,归菀蹑手蹑脚把周围收拾一番,忽觉天色暗的极快,听外头忽就狂风大作,隐约有马的嘶鸣,咣当一声,什么东西似乎被掀翻在地,外头兵丁急跑的脚步声起来了。

这是要下大雨的预兆。

风打着旋儿,刮进大帐,把归菀刚掌上的灯吹得歪歪扭扭,晏清泽被惊醒,忽的坐起,喊她一声:

“陆姊姊,有敌军来偷袭吗?!”

归菀忙弯腰伸手挡了下烛火,摇头笑说:“不是,要落雨了!”

“啊?阿兄还没回来?”晏清泽显然关心这个,话音刚落,一道惊雷劈下,转瞬间,听得外头噼里啪啦乱响,密雨斜侵,豆大的雨点子就砸进了泥土。

晏清泽静心聆听片刻,眼睛一闪,忽对归菀亢奋说:

“这雨一下,阿兄明天就能泄洪!高景玉完蛋了!”

幕天席地的暴雨,被风一卷,映着闪电,倒更像密匝匝的水墙,折着白炽炽的光,归菀不由捏了捏掌心,朝外看去,外头这个时候,勉强临到黄昏,此刻,一下变成暗夜了。

不知等多久,帐帘一打,终于走进来个湿漉漉的晏清源,归菀眼前一亮,忙奔上前来,脚下猛地一痛,只能生生收住步子,语调微急:

“世子!”

仿佛全然忘记了昨日两人明明多有龃龉。

晏清源淋了个精透,不假手他人,自己卸了甲,没搭理归菀这一声,而是看向晏清泽:

“七郎,怎么样?好些了吗?”

晏清泽见他平安回来,斜瞥眼归菀,自己倒不好意思留在这了,答了几句,坚持要走,晏清源看看他,本有话想说,碍于归菀在便不强求,命刘响把晏清泽送回去了。

剩他两人在,一时无话,晏清源里头衣袍紧贴身上,贲起的线条一览无余,归菀臊得只能别过脸,默默给他执起盏亲兵刚送进来的热茶,斟了一碗,垂着眼眸递给他。

晏清源饮了,轻轻透出口气,一脖子缠的都是风雨携裹来的残叶,他抹了一把,也不用热水,把手巾朝水盆里一丢,三五下脱去了中衣,开始擦拭起来。

归菀不好去看,十分尴尬地背对着他,把野花摆了插插了摆,倒腾数回,听动静小了,一转头,晏清源已经换上了身干净便服,朝榻上盘腿一坐,舆图摊在小几上,两只眼,就粘在上头不动了。

外头狂风暴雨,更衬得帐内寂寂。

亲兵湿湿嗒嗒朝帐口一站,回禀了声,晏清源抬眸,丢个眼色给归菀,归菀便走过去,把饭菜接过来,里头难免飘进了雨水,戎马生涯,这是司空见惯之事,晏清源幼年吃惯苦,丝毫不以为意,把舆图一推,看向归菀:

“过来一起用罢。”

归菀走路,依旧有点不大平整,脚底还疼着,晏清源看她,终于轻笑出一声:

“唔,好菀儿,你要是成了跛子,就算想嫁人,恐怕也没人要了。”

上来就是好一番打趣,归菀一听,把食盘给他没好气一放,晏清源的手已经伸过来点在了她鼻尖上:“我倒可以考虑勉为其难一下。”

归菀一窒,见他半真半假的笑眼里,被烛光一衬,温柔漾着眼波,未免觉得缥缈,把双箸给他摆上了:

“世子,你不饿呀,快点用饭吧。”

晏清源手顺势一落,抚了抚她脸颊,笑道:“刚才是因为七郎在,你脸皮薄。”

没头没尾的一句,这一刻,归菀却从他动作里领悟了,面上一热,自己先摸拿起了双箸。

一顿饭吃完,晏清源又看了半日舆图,忖度半晌,似有了倦意,见归菀又默默坐在一旁描补针线,不免失笑:

“你跟着我,真成了当家的小媳妇,别做了,熬坏了眼睛。”

归菀似乎对他这套说辞惯了,只窘一瞬,很快复归平静,抬脸冲他浅浅一笑,接续摆弄膝头的袍子去了。

晏清源一边揉着额角,一边笑吟吟看她,不知怎的,她坐在烛光里,又让他想起了家家,以及那些从怀朔到洛阳,从洛阳再到晋阳的颠沛流离,一下都顺着记忆的甬道如外头雨水哗哗涌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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