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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青山(12)

作者: 时川不息 阅读记录

五王之乱时他们一家留在京城不愿南逃,叛贼要贺家老爷写诏书以宣告其“正统”地位,贺家老爷不从,便以全家性命相逼。贺家时代皆是读书人,官至内阁首辅,一向最重声誉忠义。

于是某日晚间,那时方才五岁的李子慎,彼时还叫做贺执泓在晚饭后便昏昏沉沉睡着了,熟不知他的祖父、父母,与他家上下除去早已放归的仆人以外共十三口人,一同在宅子一进处同坐,由他的祖父亲手点燃了这座宣武大街西头的世家老宅。

待他从浓烟烈火中被人救出,这里早已是一片火海,他的家人业已殉国。

救了他的兵士乃燕王麾下,只是城中像他这样无家可归的孩子太多,更是无暇顾及。他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只想与父母死在一处,便决意要去寻他的爹娘。燕王却亲自拦住了他,说他的父母留下他,就是不想他去,如何还要违背父母心愿?

这样,他便活了下来。

后来他一人离了京城,小小孩童四处求生,遇到了徐道乾,拜了师,上了皋涂山,在白云观中度过少年的时日。徐道乾给了他新的名字,叫做李子慎,姓氏是他自己选的,是燕王家姓,名字则是师父徐道乾希望他能够谨言慎行,平安一生。

然而事与愿违。

李子慎几日没有回过家了,他唯一的小仆平安早已不知急哭了几回,如今见他回来,看到自家公子这般样子,看上去哪里能再熬几日?!

平安急着要他休息,要去给他煎药,然而李子慎却让他别急。

李子慎再一次拿出卜卦用的东西,这次是他最后一次卜算了。

结果自然是意料之中。

他年少时,家人为他起名执泓,寄托了一个以水镇火的期愿,他却没想到造化弄人,那叛军的首领,英宗流落在外的血脉,按例应叫李长焕的,便是他的师弟宋怀瑾,长焕一名,可谓是将火字占全。

李子慎苦笑着,心口一阵酸涩,不觉间鲜血早已染红手中的龟甲,他低头去看,一口鲜血不知何时已经充斥口腔,洒在他面前。

平安被他关在门外,不曾见到这般景象,否则定是要急哭了。

他想起陈如渊带走夏纁玄时,他曾经说要是日后夏兄若还记得我曾经的侍汤寻药之事,便替我到京城中再看看吧。顿觉这话说的确实如此,将今后一切已经敲定。李子慎提笔,用尽最后的力气,写了一封信,再从书架的一个盒子内取出了一样东西,将平安叫了进来。连同他的印信一同交给了平安。

“你拿着我的印信,出城去。去找一个人,把信和这个东西交给他,他会让你留下的。”“可是公子不要平安回来了吗?我不在,谁来给公子煎药?”平安并不想走。

李子慎努力笑了笑,“你安心去,陛下会遣人来的。”

小仆带着不安走了,却不知并不会再有人来了。

他跟在平安身后,自己关上了那朱红色的大门,搭好了门闸。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加清楚,心死自殁,他早已是无药可医,无人能救。

李子慎一步步走回书房的路上,他那件有些脏污了的白衣衣角总是挂到一旁的草木。他苦笑,布衣而来,终究要布衣而去,如何草木牵衣,这般不舍?

他的书房中有众多的手稿,他爱好读史,这也是他父亲贺靖的爱好。他幼时便在父亲书房中看了不少书籍,长大后回到京城更是写了不少文章,如今放在这间屋子里倒是顺手。他拿过一旁亮着的火烛,轻轻地、点燃了那一张张的手稿。

他想起徐道乾所说的失了辈分,原来师父一直以来就用心良苦,想要保留下挚友家这最后的血脉。

而他终究是辜负了师父的期望。

他想起在边城遇到宋怀瑾时,对方不屈的眼神。

他想起在京城,看到自己的父母遗骸时一心向死的那份感情。

我本知世间万物与天地相比不过朝露昙花,然而……

原来二十年前,与二十年后,并无不同。

李子慎朝皋涂山的方向跪地三拜,大火之中,仿若重回天地间唯一的归处,皋涂山上,悠悠白云。

在火光之中,李子慎却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什么重负似的,他微笑着喃喃自语: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李子慎活了二十五岁,与他那几十年前便在火中殉身的家人一道,终究还是因火而亡。

兵临城下的第三个夜晚,宋怀瑾本应是一夜无眠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城门上应该亮着的灯灭了,似乎是没有人在守城,但是宋怀瑾并没有选择立即攻城,而是选择就地扎营。

他最了解李子慎。他们一起长大,拜的是同一个师父,学的是同样的兵法,读过一样的书,排过一样的兵阵,甚至他还能回忆起李子慎握着他的手腕,指给他看沙盘上小小房屋的场景。因此他选择扎营。

到了后半夜,营帐里没有点灯,轻抚着绑在手腕上的李子慎的那根旧发带,宋怀瑾忽然陷入了梦境。那梦境断断续续,没有连续的场景和画面,只有人在不断地说话。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宋怀瑾认识的人,也有不认识的人。有徐道乾,有付笙,也有他很久未见的李子慎。就好像攻入沧澜城的那一晚,宋怀瑾在梦中,忽的想起旧日李子慎教他的歌谣,听说那是李子慎的母亲教他的: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母亲是什么样的?宋怀瑾早已经忘了。

他有时候也会突然想起那个不爱自己的女人。

记忆里燕王大军攻入漠北的那一日,她亲手将自己抱上那匹小小的马驹,那匹马并不高大,也不强壮,比不得草原上其他威武的马匹,但胜在通人性又认路。

她抵着宋怀瑾的额头,摸了摸他长短不一的头发,她面前的这个孩子长得更像他那个混蛋父亲,只有那双眼睛,和她相似。

第一次,仿佛也是最后一次如此亲近,她对他说,快走吧,再也、再也不要回来了。

当日他怔怔愣愣地看着这个平日里明明不爱自己、甚至会表现出来恨意的女人落了泪,却叫不出一声阿娘来。

他一个人扶着马背,在寒夜的草原上奔驰,他不知自己的前方是要去何处,而身后只有幽幽草原那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的歌声,轻柔且缓慢地唱着草原上的歌。

草原并不是你的家,天地之间没有你的家。你也不需要了,你只需要能够活下去。

小狼崽,你要活下去。

他阿娘从不叫他的草原名字,以至于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原本的旧姓是赫连。他的身上永远流着狼性的血。

那便是他关于他阿娘最后的记忆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梦见李子慎,突然梦见他那个陌生的阿娘。

再醒来,又到战时。

出了营帐,敌方有人前来送信,被当了俘虏押到他的面前。

面前的小孩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书信和信物是一起递到他手上的。那是一块雕刻成狼形的粗糙青玉。

宋怀瑾自然认得,这是他送给李子慎,当做生辰礼物的。之后李子慎也将身上的玉坠做了回礼给他。

“此物如何在你手中?!”他质问。

那小孩回答,“公子让我出来送信……”

他颤抖着打开那封信,看到他师兄熟悉的字迹。

再后来,别人的声音将他拉回了此间,有人来报,城中走水,似乎是宣武大街西边。

平安一个激灵,想到他临走前,李子慎的话语,这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一个送自己离开的方式。

是了,那信上的三言两语,不过是叮嘱宋怀瑾无论如何要做个善人。

只是李子慎却不知,宋怀瑾从前至今,从未想过要当什么皇帝,要杀什么人——他只想带走李子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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