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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合辑(15)+番外

作者: 欺留客 阅读记录

陈满贺顺着六婆的目光望去,仿佛听到了一朵红花从索瑟的枝头簌簌坠落,枝上的鸟雀尖鸣着抖了一下翅膀,又一朵红花应声而落。

“他叫什么名字?”

六婆缓缓地说:“棉棉。”

满贺低下头,跟着重复了一遍:“棉棉。”

“六婆,我能抱一下小弟弟吗?”满贺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像一张飘飞的白纸。

六婆怀里的小弟弟很香很香,那是他在别的小孩子身上闻到过的,他最喜欢的奶香味。他想多嗅一嗅,多闻一闻,好冲淡他身上鸡粪的气味、猪圈的气味、枯草的气味、烂泥的气味,各种各样混杂的、不被人所喜欢的气味。

但他从来没有抱小孩的权利,包括他的弟弟妹妹。

这样香浓的奶气,就像过年是的米糖一样难以拥有。

但六婆在看过他沾满黑泥的双手,又往他兜里塞了一颗糖之后,对他说:

“抱吧。”

那样简单却又让他不敢相信。

陈满贺就是在这时,第一次触到了陆守延。这时的陆守延那么小,那么温暖,他呼出的暖暖的湿气,扑在陈满贺的胸腔上。陈满贺觉得有一枚小小的果核,哽在了他的喉间,心脏也开始变得非常非常烫,像装了炭一样。

明明是这么高兴的一件事,却因早春未褪去的寒风,让他的双眼酸涩通红。

陈满贺总是听大人说,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但陈满贺却什么都能听得懂。陈满贺觉得,也许在很早很早以前,自己就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失去了做一个孩子的资格。从他妈妈嫁到红水村那天,从他随妈妈走了十里的泥路,走进那个昏黑狭小的土坯房开始,他就已经懂得了太多。在来到红水村的路上,他手里的拨浪鼓一直摇啊摇。从五岁摇到八岁,摇到那两个红绳系着的小木头都脱落,也再也摇不回小时候。

他知道别的小孩口中的“野种”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村里的女人两两三三聚在一起时,都会带着各自心领神会的表情,用时而隐晦时而露骨的话,挤眉弄眼地讨论他的母亲,他的身世。

他们的议论他偶尔会偷听。他知道他母亲跟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跑到城里,顶着不三不四的名分,过着不三不四的生活。他也知道他母亲后来顶着个滚圆的肚子,灰头土脸地回到村子里,成为十里八乡的笑柄。他更知道他母亲待他异母异父的弟弟妹妹,比待他这个亲生孩子还亲。

别人以为他不知道,经常拿一些含蓄的下流话暗暗地讽刺他。

但他什么都懂,但他什么都不说,他从来不说。他已经学会了像河蚌一样,闭紧自己想要撒娇哭闹的嘴巴。即使是被硬刺扎进了手,血从指尖缓缓流出,他也只是捏紧自己的手指,吮吸一下伤口。小小地,抽噎一下。

有时他从山上回来,天上的星星还没有下落,风都从他身边绕过。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一片软烂的泥地,脚上的雨靴像掉下山沟的月亮一样沉重。蜿蜒的小路一直伸到竹林里,依依袅袅的炊烟远远地升起。他望着炊烟,一个人走了好久。

但自从小弟弟来到之后,一切都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不同。

村里带小孩,大多是大的拉扯小的,小的依附大的。八九岁的小孩,身边往往会跟着一个更小的,背他哄他抱他,心野起来了偷偷丢下他不要他,自己捏脸揉脸玩得欢快,又不许别人欺负他。

小弟弟没有亲哥哥亲姊姊,陈满贺没有亲弟弟亲妹妹。看起来陈满贺非要带他。

他把小弟弟背在背上,哼着歌哄他入睡;他把小弟弟抱在怀里,“啊——”一声喂口米糊;他拿块木炭到水泥板上教小弟弟读书写字,写一个“三”念“二”,写一个“二”念“三”。小弟弟生病哭闹不肯喝药,他就一手拿着勺子灌药,一手举颗奶糖,小弟弟喝一口药,他给小弟弟舔一下糖。陈满贺摸摸小弟弟新长出的乳牙,又亲了亲小弟弟白乎乎的脸颊。

一切都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第19章 第 19 章

红水村向来不发生什么大事。谁家又死了个老人,谁家又生了个孩子,谁家的儿子又结了亲,谁家的姑娘又嫁了人,不过是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活着的人就那样活着,谁没事一心求死,死了的人就那样死了,还能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早到阴间早早托个生。革命、打仗、洪水、饥荒,谁没见过,能挨着就挨着,挨不过就死了,算得上什么大事。

红水村只发生一些小事。谁没个灾难病痛,谁的身上都发生着小事,好事坏事,看应在谁身上。天不长眼,好事应坏人,坏事应好人,能有什么办法,找谁诉苦,去找天说?

有一件小事正应在陈满贺和陆守延身上。

陆守延除了陈满贺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哥哥,还有和沾亲带故的表哥。

这个表哥的名字叫作“虎建”,陈满贺“野种”的称号就是从他嘴里叫起,陈满贺和他母亲的事迹,就是从他妈妈嘴里传出。

虎建是村里最野的一个孩子。他自封为红水村里的小小将军,带领着他的四个手下,攻占了村子里的每一块空地。他们会用撒尿画圈的方式来为他们的领土打上印记。

这天中午,这个小小将军吃过午饭,即将开启他们新一轮的远征。正当他一脚跨出门的时候,忽然被六婆一把抓住衣领,被放开时,怀里已经多出了个小东西。

六婆说:“奶奶要到地里去一趟,你帮我看着棉棉。”

虎建瞬间垮下了脸:“奶奶,满贺呢?”虎建知道那个野种的名字叫“满贺”。他从不敢在大人面前直呼他“野种”。就像他妈妈在人前永远亲亲热热地招呼那个野种,说“满贺”;只有当他们一家三口关起门来时,他妈妈才会不屑地称呼满贺为“野种”。

“满贺随他妈到街上卖菜去了。”六婆丢下这句话,扛着锄头走了。

小东西和他不亲,到他怀里没一会儿就开始大哭大闹。

虎建一到村口,立即被伙伴起哄道:“大将军带着拖油瓶来啦——”

七八岁大,猫嫌狗厌。他们才知道好起面子,又是心最野的时候,怎么能让一个小拖油瓶来坏了他们的面子?

虎建觉得自己一下子由将军降到了伙夫。

有人问道:“那个野种呢?”“野种”是他们私底下对陈满贺的通称。

“和他妈上街卖菜去了!”虎建颇为气恼。

“那你还去不去了?”

“当然去!”

春天对红水村的孩子来说,就是遍布山坡的雀梅。春雨、春水、春山、春草、春果、春雀、春天。春天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季节。才过了一个有糖有饼的春节,又迎来漫山遍野的春天。春天给他们生气,也给他们雀梅。这种挂满枝头乌黑透亮的野果,是他们最喜欢春天的理由。

孩子们口中说的“去”,就是指到山坡上摘雀梅。

雀梅多,孩子更多。邻近好几个村子的小孩在熬过一整个漫长枯燥的冬天之后,都热切地盼望着嫩黄枝叶掩映乌漆果实的那一刻。只下过一场春雨,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来到山脚,爬上山坡,逛遍整片山林,遇上成熟的雀梅,立即揪下来塞满整个嘴巴,遇到依旧青涩的,也摘下来装进一个塑料瓶里,带回去撒一层盐,拧好盖子腌上一夜,第二天再掏出来慢慢品尝。这样的吃法嚼到最后总是有些酸苦,但他们的内心仍然十分满足。

其他孩子只能吃到青青涩涩的小野果,虎建一行人却能吃到甘甜的果实。这几座山的大半部分,都曾被他们几个上蹿下跳的野猴子探索过,他们自然知道那些地方的雀梅被人争抢一空,那些地方的雀梅却还从没被人发现过。

但到那些雀梅从未被人摘过的地方非常困难,各处都是拦到眼前的横七竖八的硬枝,虎建自己一个人走都要又爬又钻,何况今天还带了一个还在蹒跚学步的小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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