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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114)

韩家到底是常往外跑的,行动力非凡,很快就把车子挪开了,道路得以畅通,众人便与郭婉作别,各自登车。

待马车驶动后,陈滢从车窗中瞧见,郭婉一直立在道边目送,做足了礼数。

这样温柔大方知礼的女子,极易予人好感,李惜便笑道:“这裘四奶奶倒是个爽利的性子,又知书识理的,真不像商家女。”说着便又叹气,道了句“可惜”。

商户在大楚朝的地位并不高,郭婉又是个寡妇,这双重的卑微身份,确实叫人惋惜。

陈滢闻言并没说话,一旁的何绥却轻笑地接下了话头:“韩家在登州府也是有名的富户呢,韩老太爷又是出了名地心疼外孙女,裘四奶奶的日子其实过得还不错的。”

她是本地人,对这些事情自然了解,李惜被这话勾起兴致,便向她打听郭婉之事,何绥有问必答,两个人很快重又聊开了,一时间车厢里尽是小姑娘吱吱喳喳的说话声。

陈滢对此却是恍若未闻,只安静地继续着方才被打断的工作——擦拭弓箭。

郭婉的出现很凑巧。

可是,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不知为什么,陈滢总觉得,郭婉的出现有点诡异。

没了韩家车辆挡路,李家马车很快便驶出了外城。

可是,当陈滢的视线扫向车窗时,擦拭弓弦的手,一下子便顿住了。

从城墙到护城河的坡地上,或坐或站着许多人。

是流民。

这些流民如一脉灰黄的、毫无生机的死水,漫向远处。

此刻正是朝阳初升,天光灿烂,可是,这些人却一个个面黄肌瘦,表情麻木,就这么席地坐着或躺着,人群中偶尔可见一两顶破帐篷,细木棍儿支撑着灰朴朴的帐顶,在晨风中晃动得像是马上就要倒塌。

车中三女皆被这景象惊呆了,良久后,李惜方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道:“怎么有这么多人?”

陈滢与她同样震惊。

她曾经两次从东门出入,城门内外一切如常,这便给了她一种错觉:山东的灾情应该已经得到了控制,就算有些问题,也只会是上层建筑层面的问题。

可是,望着眼前的情景,她才突然弄明白了一件事:李珩书房里那种压抑与紧张的氛围,到底从何而来。

登州府的情形,一定远比它所表现出来的还要糟糕,而李珩潜行至此,也必有目的。

陈滢低眉沉思着,蓦觉光线一暗,她立时抬头,正瞧见叶嫂子的手自窗边移开。

原来她是把帘子给合上了。

这举动无疑有些突兀,陈滢目注于她,叶嫂子却是一言不发,沉默地退回原处,继续呆坐。

一时间,车厢里无半点声息,唯车轮发出“咿呀”之声,想是正驶过护城河上的木桥。

“走远些,再看。”叶嫂子突然说道。

微带着点口音的官话,听来倒不像她的人那样呆板,只是声音非常的低,入耳时有如铁器摩擦。

除陈滢外,车中众人皆是一怔,李惜甚至这时候才注意到车帘被拉上了,面上有了种后知后觉的讶然,但却没说话。

陈滢也礼貌地保持着沉默。

叶嫂子是何家仆妇,这车里有资格向她发号施令的,只有何绥。

不过,何绥显然并不打算发号施令。

她的脸突然就涨红了,面上神情近乎于羞耻,咬着嘴唇道:“她……她才来没几天,还不大懂规矩。姐姐们……别见怪。”

轻且细的声音,仿佛风一吹就会断,随后她便往车头的方向看了一眼,面色有点哀怨。

第149章 忽然改道

何绥说的这个“她”,想必就是叶嫂子,而这段话透露出来的信息有二:其一,这个叶嫂子是才进何家不久的仆妇;其二,黄氏把个不懂服侍的仆妇丢给女儿,可见她根本就没把何绥当回事,一颗心只扑在了两个儿子身上。

何绥的哀怨,想是由此而来。

李惜有点同情地看着她,柔声道:“妹妹太客气了,无妨的。”

陈滢还是没出声,视线却扫过了一旁的叶嫂子,总觉得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有点熟悉。

“咿呀”声只响起了短暂的一会儿,车身震动了几下之后,便又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想必已然驶上了官道。

“现在可以了。”沉默的车厢中,叶嫂子再度开了口,语气平板,委实不太像是一个下人该有的,随后她便单手把帘子撩了起来,动作有点笨拙,仿佛并不常做这种事。

可陈滢却注意到,她掀起车帘的幅度与方才几乎没有偏差,就连阳光扫在地面上的阴影也与此前一样。

李惜悄悄地拿脚尖儿踢了踢陈滢,面上是忍笑的神情。

在她的世界里,大约是头一次瞧见如此笨手笨脚又自说自话的女仆,因而觉得很新鲜有趣。

陈滢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注意力更多地还是放在叶嫂子身上。

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仆给她的感觉很特别。在侦探先生的眼中,这种独特的人总是很具有吸引力。

马车继续前行,车外的风景千篇一律,即便秋日的阳光灿烂如洗,也掩不去它的荒凉。

不过,这情景却可以让人情绪放松。

比起那些流民的惨状,自然风光再是荒芜,也不会叫人揪心。

李惜此时已然忘了城门外所见,拉着何绥凑到窗边说话,陈滢有点心神不宁,继续擦拭着弓弦,脑中则默算着车速与路程。

马车已经走出去约有十里地了,倪氏应该看到了那封奇怪的信。

却不知那信里写着什么?

陈滢心中思忖着,手下动作不停。

正在此时,车身蓦地一震,旋即蹄声大作,马车竟是狂奔起来。

李惜与何绥没防备,惊叫一声,双双往旁就倒。

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叶嫂子,此刻的反应竟是出奇地敏捷,一伸手就将二人推回原位,而饶是如此,两个小姑娘也吓白了脸。

陈滢的动作也很快,反手捞住了旁边的寻真,帮助她稳住身形,一面便提声问:“外头怎么了?”

车轮隆隆滚过地面的声音夹杂着迅疾的马蹄声,犹如惊雷般传进耳畔,她的问话声完全被淹没了。

“要去招远县。”车厢里响起低沉如铁器摩擦般的声音。

陈滢目注着叶嫂子。

叶嫂子终于没再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了。

不知何时,她已然蹲守在了窗边,一面不住向外观察,一面抬手向李惜她们一推。

看似很随意的一个动作,可两女竟是身不由己,顺着她的力道就平移到了陈滢的位置。

李惜与何绥的脸色更白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你是何人?”陈滢问道,擦拭弓箭的动作却没停,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握着箭支中部,取反手之势。

“说了你也不知道。”叶嫂子的视线扫过她,不在意地转身说道,像是精神不济的样子,然她看向窗外的眼神,却如鹰隼一般锐利,身子也始终牢牢守在窗边。

陈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神情微松,放下箭支,对李惜她们招了招手:“表妹、何二姑娘,你们坐过来些。”

直到这一刻,李惜与何绥才像是终于弄懂了状况,何绥的脸色越发苍白,急急道:“陈三姑娘,我真不知道她是……”

她说到这里声音就轻了下去,胆怯地往叶嫂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叶嫂子方才展现出来的力量,还有那种完全无法被支配的强悍,让她本能地感到惧怕。

“你们别怕,她应该是舅父派来保护我们的。”陈滢的声音很平静。

叶嫂子看了陈滢一眼,冷漠的脸上不见表情,只有眼睛里微微闪过一丝吃惊。

陈滢便向她拧了拧嘴角:“尊驾现在所处的位置,乃是此车防卫最薄弱之处。此处乃是官道,道路平整且素无盗匪出没,疾驰的马车最需防备的,便只有冷箭的攻击,因此车窗是最危险的。尊驾方才推开她们两个,据守此处,且态度从容,不见恶意。由此我初步断定,你是友非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