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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173)

良久后,裴恕方才万分艰难地自那图纸上收回视线,看向了安静地坐在对面的少女。

“三姑娘……三爷,想要做的大事,就是……这个?”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喉头有若火炙般地疼痛。

陈滢点了点头:“是,不瞒小侯爷说,我建立女校与庇护所的目的,就是想要给那些女子一条活路,不叫她们轻易地拿生命为无聊的名声献祭。”她的声音变得大了一些,又像是因了这房间的寂静而显得响亮:

“我想让这世上的人,不再将女子视作物件、视作可有可无的附庸。我更想让这世上的女子从此后能够直起腰杆儿,不再仅仅依附于男子过活,而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双足,站立在这片土地上。”

这段话她说得很急,那种突如其来想要大声诉说的感觉,在这一刻拥堵在她的心头,让她的每个细胞都在震颤着,两耳间甚至还响起了轻微的嗡鸣。

“这些话小侯爷或许觉得刺耳,可我就是觉得,这世界对女子……委实太过苛责了些。”更多的话语正在冲出她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倾泻在这安静的房间里:

“这人世对女子之苛刻,苛刻到将她们的一举一动都牢牢地束缚;苛刻到让她们的一生只能困居于那不足百步的后院儿,想要迈出去一步都格外艰难;苛刻到只消轻易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可以让一条鲜活的生命消失。”

陈滢剧烈地喘息了一下,肺腑间那种堵塞的感觉仍旧让她有些难受,她觉出了一种没来由的窒息感,忍不住停下声音,用力地做着深呼吸。

微带着些炭气的空气,和着帘外的梅香与雪意,一并送入了她的胸腹。

陈滢微阖双眸,感受着这冬日特有的气息,心绪渐渐平定了下来。

数息后,当她再度张开眼眸时,那个冷静的陈滢,重又回来了。

“小侯爷见谅,我说得太多了。”她歉意地向裴恕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却又蕴了一丝极为深刻的讥诮:“说句老实话吧,我觉得,名声这东西,就是个狗屁玩意儿。”

她一脸轻松地笑了起来,仿佛卸下了什么包袱。

这是她憋在心中已久之语。

名声它就是个屁!

尤其是那种被莫虚有的罪名、被男权社会中一些可笑的理由而强加于身的所谓“坏名声”,是十足愚昧的体现。

裴恕的眉头明显地跳了几跳。

真是难得,居然从一位出身闺阁的贵女口中,听到了江湖女子的口头禅。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听到这些话时,那块沉沉压在心头的巨石,竟仿佛松动了起来,让他觉出了一种可以呼吸的畅快感。

“我知道,我要做的这件事很难、非常难、难于上青天。”陈滢仍旧在继续说着话,眉目间的讥讽转作自嘲:“小侯爷可能会笑我不自量力。可是,我就是想要试一试,想要走出这深深的闺阁,想看看我到底能走出多远。这念头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为强烈。我想,如果我不去做点什么,我这辈子都会后悔的。”

第226章 安置流民

裴恕没有说话,房间里回荡着的,始终是陈滢那安静如水的声音。

“这世间皆说男儿当有志向,却从无人去给女子实现志向的机会。如今我想要做的,便是为我的志向而努力。”她的声音渐渐低微,有若自语:“或许这条路寸步难行,又或者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路。而我所能做的便是——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最后这十个字,仿佛耗尽了陈滢所有的力气,她悄然收声,干净的脸上笑容古怪,就这样看着裴恕,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或者也可以说,是在等待着他的拒绝。

她不能指望大楚朝的男子,会理解她的梦想,却也不愿以谎言作饰。

面对罪犯或真相时,她确实会频繁地使用诡道,运用一些技巧去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唯梦想与信念,不可辜负。

所以,她对裴恕据实相告,包括那些在这个时代看来疯狂的想法与念头,也一并合盘托出。

她不怕被人当成疯子。

一个能拿到御赐神探金牌的古怪女子,本来就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不同。

房间里静得叫人窒息。

北风轻轻卷起锦帘,将细雪与馨香送入房中,那清寒的气息虽是怡然,却终不能扫去这沉重得有若实质的氛围。

裴恕始终沉默地坐着,低眉垂首,如同老僧入定。

他沉默的时间是如此之长,长到陈滢甚至疑心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她的话。

好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裴恕终于开了口,而他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便否定了陈滢的猜测。

“我觉得,我可以帮你的忙。”他的声音仍旧很嘶哑,但那种哀痛却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情绪:“我愿意牵头行事,亦愿为此奔走。不过,那些具体的事宜怕还要由三爷做主,因为,一个月后,我可能就要离开了。”

陈滢看了他一会,无声地呼了口气。

这一刻,她与他一样,如释重负。

“多谢小侯爷。”她站起身来,庄重地向他行了个女子敛衽之礼。

一身箭袖的她,行着这样的女子礼,委实古怪得紧,裴恕不由牵动唇角,露出了一个好笑的神情:“罢了,我欠你太多人情,总要还了才是。”

陈滢直身而起,神情郑重:“些许人情,并不足以偿还小侯爷之高义。往后,如果小侯爷有需要我陈滢相助之事,您但请开口,我莫敢不从。”

裴恕闻言,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看了陈滢一会儿,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面上的神情忽尔变得格外怪异。

足足一分钟后,他才终是启唇,语声醇若陈酒,似将这满室的氤氲亦撩拨得起了微澜。

“一言为定。”他吐出这四个字,向陈滢一笑。

这是陈滢第二次看到他这样纯粹的笑,上一次他这样笑时,还是鬼哭岭迷宫初破之时。

“多谢小侯爷。”她也回了一笑,再度致谢,随后撩袍归座,抬手随意地掠了掠鬓发,说道:“原本此事我只是想请小侯爷出面起个头儿,不过,如今济南府的情形,倒叫我有些担心起来。”

虽然这些日子足不出户,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得到,济南当地的风气比较闭塞,对年轻女子的规矩讲究比别处更为严格。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把事情拖到现在,且放弃了请郭婉出面的打算。

郭婉的身份已经足够特殊了,陈滢不想带给她太多麻烦。等以后情形稳定下来,或许她们还可以再度谋求合作。

裴恕虽然不明白陈滢之意,却也知道,这等开天辟地以来都没有过的事儿,想要推行成功,殊为不易。

“不知小侯爷可否转告太子殿下,就说我愿意帮着安置流民?”陈滢直言说出了自己的办法,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我想,如果有太子殿下从旁助力,则至少这庇护所是能够办起来的。”

至于女校,如果实在不行,可以暂放一旁,反正也不过是个名称罢了,庇护所里也一样可以进行教学。

裴恕没说话,只捧着茶盏喝茶,眉心紧锁。

陈滢深知此事不易,继续说道:“登州府的流民数量不少,想要在短时间内安置完毕,应该还是有些难度的。就算把他们统统遣返回乡,也会有相当一部分人无处安置。毕竟,那些荒废多年的田地,很难说能不能再种出庄稼来。而若是这些流民无处可去,则登州府贪墨案的收梢,便有些不大美好了。万一他们明年再返回山东讨饭,届时又该怎么办?仍旧由朝廷继续拨款么?”

这是她在听说裴恕相约,且太子殿下仍旧滞留济南之后,临时想出来的对策。

她手头的银两虽然不多,但却足够支撑起学校与庇护所第一阶段的费用。而只要太子殿下肯给她做背书,又何愁她寻不到生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