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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201)

她飞快地拾起小马,抬头看向郭婉。

“哟,怎么把它给带出来了。”郭婉根本就没注意到陈滢短暂的异样,笑着伸手讨要:“还予我罢。”

陈滢有片刻的迟疑,旋即便将木马递还了过去,状似随意地道:“这小猪当真可爱。”

郭婉“噗哧”一声便笑了起来,拿着小马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我说陈三姑娘,陈校长,您瞧清楚了,这哪里是小猪,分明是马儿来着。”

陈滢挑了挑眉,作势向她手中端详了两眼,道:“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你似是属马来着。”

“总算你明白过来了。”郭婉将小马塞进袖笼,一面便将个信封推了过去,柔声道:“这里头是三千两银票。”

陈滢有些心神不属,凝视着案上信封,一时未语,大脑却是飞快地运转起来。

她正在快速整理这段时间以来,从郭婉处、以及韩家仆役口中得来的各类信息。

很快地,她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五年间,郭婉应该没去过盛京。

据各方消息可知,元嘉十一年春末,郭婉嫁予裘四郎为妻。那裘四郎身子病弱,尚未洞房就病倒在床,接下来是大半年衣不解带的服侍,元嘉十二年,裘四郎病故,郭婉在裘家守了两年的寡,直至元嘉十四年方才重回韩家,开始接手韩家的生意。

也就是从元嘉十四年起,郭婉偶尔会离开蓬莱,前往各店铺看账,而这些店铺大多在登州府境内,韩家在盛京的产业,早在十多年前就卖掉了。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陈滢轻吁了一口气。

如此便好。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委实是怕得出相反的结论的。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此时的郭婉正在说话,说的是那银票之事:

“……这是我自己的私房钱,不在那花草精油的盈利之内,陈三姑娘还请收好,莫要将它与那尾款算在一处。我知道姑娘不喜冗余,我其实也不喜。咱们一码归一码,还请姑娘不要推辞。”

她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幻起来,语声亦有了明显的起伏:“我自知身份不便,这些钱陈三姑娘也不必用在女校,只予了那庇护所罢。”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陈滢,唇边的笑容有些牵强:

“陈三姑娘当也知道的,我与庇护所的那些女子,所差的不过就是几分气运罢了。若非我命好,摊上了疼爱我的外祖一家,只怕那庇护所之中,也该有我一席之地。”

此言极尽哀婉,陈滢不由有些动容,轻声劝道:“裘四奶奶何苦这样说?这话委实太重了。”

“既知言重,那就请陈三姑娘莫再推辞了。”郭婉的声音很轻,态度却很坚决,仿佛生怕陈滢拒绝了一般。

见她如此,陈滢自不好再推,只得将信封收了,郭婉这才重现欢颜,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身上的气息都轻快起来。

喝了两口茶,她便在果碟里拣起块点心来吃,一面便道:“今儿早上出来得忙,这会子倒有些饿了。”又笑:“陈三姑娘可别笑话我,也就在你这里,我才能得几分闲逸。”

陈滢未就接话,只望着她出神,好一会儿后,方才收拢心绪,问出了一直萦绕在脑海的那个问题:

“那小木马……是何来历?还请裘四奶奶不吝赐告。”

这一问,与之前的谈话风马牛不相及,郭婉怔了怔,随后面上便浮起讶色来,反问道:“那小马又怎么了?”

陈滢的问题委实古怪,由不得她不讶然。

陈滢略作沉吟,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以前好似见过差不多的木雕。”

这并非撒谎,她的手头,确实有一只很相似的木雕。

正是那无名女尸所持之物。

因为时常拿出来观察,她对那木雕的刀法熟悉至极,而它与郭婉方才掉落的小木马,几乎一模一样。

陈滢相信自己绝不会看走眼。

她凝视着郭婉,下意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而郭婉的反应也很奇怪。

听了陈滢那含糊的答案后,她面上的讶色竟立时就没了。

微垂视线看向桌案,仿佛在挑拣合口味的点心,郭婉淡然道:“我就说呢,何以陈三姑娘问起这个来了,原来是以前见过,这我就懂了。”

自果碟里拣了一枚青果出来,郭婉方才淡笑着抬起头:“那小马是我幼时父亲替我雕的,到现在都已经好些年了,因从小儿这东西我便一直带着,习惯了,今儿不小心掉了下来,倒惹来姑娘笑话。”

她的神情起了些变化,笑容却还在,续道:“因先慈早亡,父亲他老人家多年前便寻了个贵人当新妇,那新妇又替她生下了个尊贵无比的女儿,怕是人家早就把我给忘了罢。”

第263章 伯府嫡女

说到这里,郭婉自嘲地扯开了嘴角:“虽是父亲他老人家不大记得我了,我身为晚辈的,却断不能把亲爹给忘了,是以我时常带着这小马儿,也算是个念想儿。陈三姑娘说见过相似的物件,想是我那父亲又替他尊贵的女儿雕了个新的罢。”

她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勾唇一笑,将青果搁回碟中,拿帕子擦了擦手,一脸不经意地道:“之前一直没想起来说,还请陈三姑娘见谅。我祖父乃是兴济伯,我父亲,正是当朝附马。”

微凉的语声,在春风里絮絮飘摇,似一尾纤细的冰线,探进陈滢的心底。

她不由凛了凛。

必须承认,她是被这番话给惊到了。

而再转念去想,她却又觉释然。

郭婉与郭媛,这两个名字何其相似?那正是在一个辈儿上的啊。

原是本着不打听隐私的准则,陈滢从不曾问过郭婉的父母亲人,而韩家仆役对此更是闭口不提,越发让陈滢认为那是一段伤心的往事。

如今,这段往事摆在眼前,她才终于明白,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原来你是……”只说了这四个字,陈滢忽觉有些难以为继,便收住了话头。

郭婉若无其事地笑着点头:“嗳,我便是当朝附马元配所出之女,先慈在我两岁时病故,父亲便将我送回外祖家中,从两岁至今,我再不曾踏足京城一步。”

陈滢怔怔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失妇之女,从小便养在外祖家,父亲与继母几乎从未过问……

不,应该并非如此。

陈滢飞快地否定了这个判断。

那一刻,另一件事骤然跃入了脑海。

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长公主殿下曾被元嘉帝狠狠申斥,彼时,那个牵连其中的富商,正是登州人。

莫非,那登州富商,便是韩家?

越往下想,陈滢便越觉得这可能性极大。

韩端礼以一介商人的身份,却敢于陪李珩挑落当地贪官,他哪儿来的胆子?

商人重利,而此行分明险极,若非有着不得已的原因,以韩端礼的精明,他又怎么可能去淌这趟浑水?

兴济伯府与长公主,想来便是这个“不得已”的理由。

被放逐的一届弱女,在长公主的眼中,很可能便是一个无比叫人厌恶且忌惮的存在,所谓恨屋及乌,韩家受到打压,在所难免。

“长公主殿下也可能并不是故意的。”郭婉就像是能读心,直接便点出了陈滢所思,轻描淡写地道:“长公主殿下名下的商行生意很大,长公主又是天人一样的人物,我们韩家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罢了,怎么可能入得了殿下之眼?以殿下之尊贵,又如何会去管那些琐碎事物?定是殿下底下的人借公主之名生事,我们韩家么……不过凑巧倒霉罢了。”

果然如此。

而得出这个结论后,陈滢心底竟有几分悚然。

郭婉进京的理由,果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简单么?

“韩家之前风头太盛,那商人间的算计也是很厉害的,却不想竟牵连了长公主,外祖父其实一直很内疚,总觉着连累了无辜之人。”郭婉笑得似是无奈,摇了摇头,轻叹道:“只是,那到底是陛下的意思,我们家又是哪棵葱哪棵蒜?外祖父就想请罪,也没那么大的脸面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