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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202)

闲闲说罢此语,她抬手掸了掸衣袖,又去挑拣点心去了。

陈滢望她良久,莫名便觉出了几分苦涩。

原本是伯府姑娘,身份高贵,如今却化身为商户寡妇,身份地位上的落差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最该呵护在身边的亲人,已经重新组建了家庭,将她彻底遗忘。

这样的郭婉,委实是叫人心疼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郭婉专心地挑着怎么也挑不出来的点心,微垂的视线里,没有半分情绪。

陈滢无声而叹。

这种自幼时积累而来的伤痛,成年之后,便会成为附骨之蛆,一点点啃啮着心灵。

郭婉的一切举动,其实远比陈滢之前想的还有深意。而可悲的是,陈滢竟想不出办法来帮她。

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陈滢藉此平定了些情绪。

此刻,还远远不是伤春悲秋之时,那宗无名女尸之案,今日终于现出了一点眉目,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将茶盏搁下后,陈滢便道:“裘四奶奶,我有一事,无论如何需要您的帮助,还请您应允。”

郭婉未曾答言,就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仍旧垂头看着点心碟子。

陈滢也不急,只安静地坐着,给她平复的时间。

半晌后,郭婉方才从静止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抬起头,眼底一派淡然,启唇说了一字:“好。”

“多谢您了。”陈滢说道,一面便起了身:“我想请您替我看一样东西,请您随我回家可好?”

语毕,想起这个“家”可能会引人误解,于是她又解释地道:“我并非要您与我去知府官邸,只去我在学校的住处瞧瞧便可。”

“自当奉陪。”郭婉含笑起身,微微侧身:“还请陈三姑娘先行。”

陈滢谢了她一声,便跨出花厅,两个人安静地穿廊过户,一路来到陈滢自住的那所小院儿。

这小院儿也就两进,屋舍却是齐全的,三间正房加上东西两厢,其中西厢便是陈滢的住处。

陈滢将郭婉请进了西厢的明间儿,这还是郭婉初次来访,她颇有些好奇,明眸不住转盼,隔着窗户打量着院中情形,随后便点头笑道:“这院子倒是和陈三姑娘一个样儿,干干净净的。”

陈滢便笑指着窗前的一株桐树,道:“有它在,春夏有凉荫,秋冬有残叶,已经很好看了。”

这话直说得郭婉掩唇而笑,陈滢便请她在上座坐了,又挥退了一众仆役,方才道:“我去取东西,请少坐。”

郭婉笑着应是,陈滢便去了里间,很快便捧出一只小匣子来,启匣取出了小木雕。

在看到那只小木雕的一瞬,郭婉的面色,蓦地便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这小木雕你见过么?”陈滢问道,两眼瞬也不瞬地凝在她的面庞上。

第264章 四蹄踏吉

郭婉静了片刻,视线在那陈旧的物件儿上扫过,点了点头,用很轻的声音道:“这瞧着颇有些像我父亲的手笔。”

话音落地,她的神色便平静了下来,自袖笼中将那小木马取出,与那木雕并列于案上。

分开看时,陈滢还只是觉得这两者神似,而当它们同时出现,她便愈发觉得,此二物岂只神似,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三姑娘瞧着,是不是也觉得很像?”郭婉轻声问道。

陈滢默然不语,视线不停地扫过两只木雕,心下不住忖度着,一时间还无法给出结论。

郭婉便将两只木雕翻转过来,面上带着了然的表情,指着自己的那一只小马道:“三姑娘请看,我这小马的马蹄下头,各雕着祥云、蝙蝠、蜻蜓与卷草灵芝的纹样,据说此四物分别寓意着如意、平安、吉祥与聪慧。”

她说着便又将陈滢的那只木雕翻转过来,指着四蹄道:“方才我大略看了一眼,便瞧见了这上头的纹样,虽然已经差不多磨得平了,却也能隐约瞧出个大概来,尤其是那蜻蜓与灵芝,与我的几乎是一样的。”

陈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目色倏然一亮。

那蹄底的花纹就算扫上一眼,也能瞧出其形神相同。

为怕看错,陈滢又将两个物件拿在手中反复比对,最后终是得出结论:

它们确实出自同一人之手。

忖及此,她的眉心便蹙了起来。

依郭婉所言,这是附马爷郭准亲手所制、并予赠爱女之物,非常具有纪念意义,那么,陈滢可以暂且认定,无名女尸手上的那个木雕,亦应是郭准赠予至亲之人、或是至厚之友的纪念品。

可是,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

郭婉属马,所以郭准便给女儿雕了匹小马,这是为了与女儿的属相一致;而据陈滢所知,郭媛属鸡、长公主属猪,女尸手上的木雕,分明不可能是鸡,若说是猪,似乎也不太像。

亦即是说,女尸手中之物,并非郭准赠予妻女的物品。

那么,这是赠于友人之物么?

可是,这小木雕意趣十足,不太像是能够赠予平辈、长辈或成年男子的礼物,只能赠予给晚辈、或是平辈的女性。

难道说,这是郭准送给好友子女之物?又或者,郭准还有个秘密的情人?

陈滢一时间有些沉吟起来。

“附马爷……经常会做这些么?”忖度再三后,她轻声问道。

万一郭准是个雕刻爱好者,喜欢把作品到处送人,怀疑对象的范围将会更大。

郭婉闻言,便将袖子掩了唇笑道:“自然不是的。父亲喜文厌武,平生最不喜做这些下里巴人之事。”

陈滢“嗯”了一声,心下放松了些。

若是如此,那木雕的持有者,便限制在了一个有限的范围,排查起来会简单得多。

此时,便见郭婉展平衣袖,伸出一只手来,以指尖摩挲着自己的那匹小马,神情有些怀念:“父亲性喜诗书,认为除此之外皆为奇技淫巧。这些工匠们才会做的事,若没个完足的因由,他老人家是碰也不会碰的。”

“原来如此。”陈滢颔首道,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郭婉与她向来亲厚,也正因走得近了,有些问题反倒不好开口。

“烟柳她……”

郭婉突兀地开了口。

只说了三个字,她便向陈滢歉然一笑,道:“好教陈三姑娘知晓,这烟柳原是先慈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先慈去后当年我便离了京,那些服侍的人全都发卖了,唯这烟柳因识字,又懂管账,祖母便把她留在伯府听用。”

她的面上漾起些许惘然,语声迟迟,又续道:“外祖父原先是有几家铺面儿在京城的,最初,在每年过年的时候,烟柳都会让管事给我带信,通些消息。后来,京里的铺子撑不下去了,外祖父便把它们都卖掉了,这消息便断了一两年。好在后来我年岁渐长,开始学着打理庶务,手上又有些先慈留下的产业,遂又与烟柳走动起来。”

说到这里,她便举袖掩了半面,自嘲地道:“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告诉三姑娘,因了前些年来未断音信,我能够从烟柳那里听到些伯府的消息,倒叫我知道了一个关于这东西的笑话儿。”

她拿下颌儿点了点女尸手中的木雕,眉弯着、唇翘着、那笑容似乎亦是甜美的,说道:

“父亲为我亲手雕刻木马之事,不知怎么就叫长公主殿下得知了,殿下甚是不喜,只道父亲厚此薄彼。为平息殿下怒意,父亲便雕了一只雄鸡送予香山县主。结果,公主又恼了,道那雄鸡只有两个脚,比不得马儿四蹄踏吉,于是一怒之下,便将那雄鸡给扔进灶台烧成了灰。”

她说着已是笑了出来,可面色却是冷的,语中亦带着凉意:“无奈之下,父亲不得不雕了个与我这个一模一样的小马儿,送予了香山县主,公主殿下这才回嗔作喜。”

“就是这一只么?”陈滢指着案上的木雕,轻声问道。

“约莫是的罢。”郭婉淡淡地说道,将自己的那只小马儿收进了袖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