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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256)

又是一段沉默的路途。

待马车再度停稳,陈滢跨出车门时,天边已有隐隐的雷鸣。

她仰起头。

眼前皇城巍峨肃穆,漫天乌云像是它迸发的怒气,仿似下一秒就要降下万钧雷霆。

“走罢,时辰快到了。”裴恕低语。

陈滢注意到,他的手里,拿着一柄青布伞。

“我怕半路落雨,先拿着。”他有点多余地解释了一句。

一旁的郎廷玉立时心下腹诽:此地无银三百两。

方才在侯府门前时,分明就该把伞交给人家的,偏不肯,生生拖到现在。

“我出来的匆忙,没带伞,多谢小侯爷。”陈滢不疑有他,向裴恕颔首致谢。

她是真的感谢他的,在陈劭牵涉进谋逆案时,仍旧义无反顾地帮她。

越是身处逆境,来自于身旁的善意,便越弥足珍贵。

裴恕侧首看着她,一点点柔和的神情,爬上他的眉眼。

他没说话,在宫门前递过腰牌,两名小监在前引路,一行人走走停停,行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裴恕也一遍又一遍地拿出腰牌,供禁军验看。

当他们终于踏进禁宫在大时,豆大的雨点儿便落了下来,如玉洒珠落,在伞面儿上跳个没完。

两名小监将他们引去了御书房。

元嘉帝正在此处批奏折,二人抵达后,小监进去复命,却迟迟未回,他们便立在廊下等。

大雨瓢泼,似长河倒转,大有倾天之势,雷声隆隆、翻滚而来,暗灰色的天际线上,时而划过耀眼的白光。

裴恕侧首看着陈滢。

她很安静,正望着远处出神,水一般干净的眉眼间,几乎没有情绪。

察觉到他的注视,她转过视线,一个极浅极淡的笑,自唇角慢慢漾开。

“多谢你。”她道。很轻的声音,被雨声与雷声掩去。

他听见了。

纵使二人间隔着数尺远,她的些微声响,他总能捕捉得到。

“无妨的。”他道。

同样低微的声音,却因了音色中天然的醇厚,有了几许氤氲。

廊外豪雨如注,一篷篷水花飞溅。

他蹙起眉,看了看身旁的陈滢,上前撑开伞,斜支于她身前的砖地,拿下巴点了点:“往后站些,莫潮了裙子。”

她依言往后退。

檐角水线浇泼而下,在地面上摔出层层碎屑,她身上的水蓝八幅湘裙,却是干净清爽,未染半分水渍。

第333章 还她公道

“轰隆隆”,雷鸣声翻滚而来,在宫道上激起重重回音,险些便遮住贺顺安的宣召声。

他不得不尖起嗓门儿,辅以大力招手的动作,另一手挡在额前打着凉蓬:“快着些儿,小侯爷并陈三姑娘,快着些儿,陛下宣你们觐见呢。”

陈滢与裴恕不敢耽搁,随他进得房中。

元嘉帝穿着身玄地绣金龙袍子,闲闲立于御案旁,正自捧卷细读。

屋子四角点了牛油烛,亮度灼人,却不见一丝的热,一旁的山水大冰鉴里吐露出凉意,砭骨浸衣,与屋外直似两个世界。

两个人上前见礼,元嘉帝搁下书,挥手叫起:“说罢,你们来做什么?”

开门见山,一点儿没有绕圈子的意思。

裴恕没说话。

元嘉帝显然不是在问他。

“启禀陛下,臣女想请陛下应允臣女查清国公府杀人一案。”陈滢回以直言。

屋中静了片刻。

元嘉帝沉吟地抬起头,望向门外。

大雨倾盆而下,砸出满地白烟,热浪一股股涌进来,又被满室凉气涤尽。

数息后,他转望眼前少女,精华内敛的一双眸子,在这个瞬间,如最深最沉的海,晦暗难辨。

“三丫头这是要为父申冤?”他忽地说道,像开了个玩笑。

然而,眼底深处,却无笑意。

裴恕袖中的手紧了紧。

这句玩笑话,可不好答。

陈滢微微垂首,保持着礼貌的姿仪,语声平静:“臣女虽有此意,但没那个力量,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臣女并非为父申冤。”

她举起手,手中金牌在烛火下亮得耀目,一如她清透如水的眼眸:“臣女所求的,是查明案情,为紫绮伸冤,还她一个公道。”

“紫绮?”元嘉帝怔了怔。

不是陈劭么?

他还以为,陈滢会趁此机会替父鸣冤。

不,不是他以为,是依常理而言,必会如此。

纵观他稳坐龙椅的这些年,每逢此等情形,犯官家眷们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哪怕最开始打着别的旗号,到最后,也总要借着面圣之机,为家人求情。

可是,这位陈三姑娘,却并没有这样做。

何其古怪?

“陛下,紫绮便是这宗杀人案的凶嫌。”裴恕提醒了一声。

“哦,是她。”元嘉帝点点头,看向陈滢,眸色越发地淡:“你今日求见,为的是你家那个丫鬟?”他伸手指指金牌:“就凭这个?”

“是,陛下。”陈滢说道,语声虽轻,语气却郑重:“臣女身无长物,唯以此为凭。”

元嘉帝看了她一会儿,目中渐渐露出几分玩味。

这可真有意思了。

“你可知,这东西还是朕赐予你的?”他问道,温和平淡的脸上,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笑:“你拿着朕给你的东西,叫朕答应你审案子,这又是何意啊?”

陈滢恭恭敬敬地道:“这块神探金牌,其实是臣女强求得来的,以臣女的那点儿微末功劳,远还不到神探的地步。臣女便想着,如果臣女破不了此案,便是名不副实,这块金牌自然也不能留着了。”

她攥着金牌的手动了动,低声补了一句:“如果陛下还愿意回收的话,臣女自当物归原主。”

元嘉帝盯着她的脑瓜顶儿看了片刻,面上显出古怪的神情。

“你可知朕是何人?”他问道,似是很不可思议的样子:“朕乃当今天子。朕亲手赏下去的东西,又岂有收回之理?”

“如果得到赏赐之人行为不当,或者配不上这赏赐,赏赐自然应该收回。”陈滢答道,神情超乎寻常地认真:

“陛下圣心决断、坦荡睿智,予便予、取便取,从不会讳言晦行。陛下向来只看于国于民是否有利,并不在乎虚名,这一点,臣女很是敬服。”

这确实就是她对元嘉帝的认知。

这个皇帝从来务实,不在乎虚名。

再说,就连丹书铁券、尚方宝剑、免死金牌等等,都可以赏了再收,陈滢以为,她手上这块小小的金牌,元嘉帝若是想要,不过动动手指的事儿。

与其等着天子一怒、愤而回收,倒不如主动上交,再换取一个为紫绮脱罪的机会。

虽然现在她还不清楚凶手是谁,但紫绮绝不是凶手,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她有绝对的把握,救下紫绮。

御书房安静了下来。

大片雨丝扫过瓦檐,“噼哩啪啦”作响,嘈切繁杂,若孩童乱拨琴弦,越衬出这屋子里的静。

良久后,元嘉帝笑了笑,转身向御案后坐了,龙手一挥:“赐座。”

立时,两名小监跑进来,抬着只小小金杌子,搁在了陈滢身后。

元嘉帝转向裴恕,忽尔一笑:“来,你也坐。”

又一只金杌子奉上,陈滢与裴恕双双落座。

“这案子怎么说?”元嘉帝目视御案,问得仿佛很随意。

裴恕却是一脸肃杀,自怀中取出几页纸来,起身双手奉上:“陛下,这是查案记录。”

“呈上来。”元嘉帝说道,扫一眼陈滢,似笑非笑:“你的呢?”

通常说来,陈滢经手的案子,都会记下详细的记录,元嘉帝至今已经读过好几份儿这样的记录了,这一问,非常地顺理成章。

“陛下恕罪,臣女手上的记录并不完整。”陈滢起身说道。

她连现场勘察都没全部完成,就去门房寻找紫绮,结果,紫绮没找到,却等来了一大批禁军,被迫离开。因此,她手头的信息有很大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