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出闺阁记(266)

她自袖中取出一沓纸,双手呈上:“这是民女拿到的口供,包括五城兵马司的几位官兵、看守西客院儿的郑嫂子、以及当时看押紫绮的两名女吏、为其治伤的女医等数人,俱皆供称,在案发当晚,紫绮虽然浑身是血,却唯独头脸处是干净的,并无一丝血迹。”

在徐元鲁的示意下,一名吏员将口供取过,递了上去,陈滢又道:“自然,可能有人要说,说不定紫绮在刺伤周九娘后,找地方洗净了脸上血迹,又或者她先以物遮面,再行杀伤。”

说这话时,她的面上又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为此,民女特意仔细翻阅了勘察卷宗,据卷宗记载,无论东厢、西厢还是厨房等处,并没有留下水渍,面盆也是干燥的,显是无人动用。至于以物遮面,民女试验过几回,结果发现,就算挡住了脸,头发却是挡不住的,多少总会溅上一些血渍,并无例外。”

她指了指徐元鲁手中的口供:“而在口供中,两名女吏与那位女医皆表示,紫绮的头发上没有发现血迹,只后脑处有少量瘀血。”

没有人说话。

徐元鲁翻看了这几页口供,又传给曹、赵二人观瞧,三人皆是面色沉凝。

虽然陈滢没有全部演示,但从她此前的演示来看,她的说法是站得住脚的。

事实上,没有人会认为,一个人在杀人的时候,还会先把脸挡住。

这不是胆子大小、脾性善恶的问题,而是人的本能就不会这样做。

既然杀人,那就一定存了置人于死地的决心,又怎么可能一手挡脸,仅以单手制敌?那岂非自爆其短,给对手可乘之机么?

再退一步再说,如果真是太害怕了,所以挡住了脸,那么,周九娘身上这两刀,就不可能捅得如此之深。

心存害怕或犹豫,是捅不出这种刀伤的。

“周九娘身上的刀伤,又是一个悖论。”陈滢平静地道,神情泰然:“诸位大人现在依旧认为,周九娘与乔小弟,皆是紫绮所杀的么?”

无人应答。

唯一阵微风拂过,堂外的白石地面上,折射出淡淡的阳光。

今日委实是个好天气,云淡风轻。

然而,大理寺正堂的氛围,却很凝重。

良久后,徐元鲁蓦地起身,大步走到屏风跟前,躬立道:“陛下,微臣以为,紫绮的杀人凶嫌并不成立。真凶应该另有其人。”

此声一出,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没料到,徐元鲁竟是第一个被说动的,就连陈滢也有点吃惊。

她原是把宝押在赵无咎的身上的,却未想,看上去最不好说话的徐元鲁,却首先认同了她的观点。

疑惑地看了这位徐大人一会儿,陈滢蓦地醒悟。

她怎么忘了,徐元鲁可是老刑事。

他常年浸淫此道,过手的案件不知凡己,陈滢列出的这些疑点,他岂会不知?

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很可能是政治立场问题),徐元鲁不能明着指出,只能待陈滢的提出后,给予支持。

第346章 继续演示

越是回思徐元鲁此前所为,陈滢便越坚信这个判断。

他曾经两度亲身演示,亦数次指出疑点。如今想来,与其说他在质问陈滢,倒不如说,他是用一种另类的方式,点明陈滢证词中的漏洞。

屏风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后,便响起了元嘉帝温和的声音:“曹卿、赵卿,二位怎么看?”

两人连忙起身,赵无咎当先开言:“微臣附议。”

这就是站在徐元鲁一边儿了。

不过,他很快又补充道:“然微臣以为,庶民、妇人登堂讼事,有违祖制,亦有失法度。微臣请陛下勿为一时之乐,而行愈矩之事。”

身为御史,便要尽劝诫之责,赵无咎向来以此为荣,且奉行到底,而他之所以做到高位,也和他这一根筋不无关系。

通常说来,一根筋的人都比较耿直,不太会拉帮结派,其结果就是人憎鬼厌,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是什么都敢谏。

“赵卿的意思,朕明白了。”元嘉帝很温和地道,倒也没生气。

赵、徐二人都表了态,曹子廉也不能不说话,于是便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案尚有可商榷之处,陈大姑娘的说辞,微臣并不敢苟同。”

他略略加重语气,力求让声音和表情都变得沉重:“此案就发生在天子脚下、一等公爵家中,实是震惊朝野。若案子不破,我等又将以何等面目面对满朝文武、黎民百姓?”

言至此节,他的神情又从沉重变为严肃:“本案原本证据确凿、口供完备,微臣以为,不能仅凭陈大姑娘一面之辞,便放过凶嫌,让此案成为悬案。臣请陛下三思。”

“微臣附议。”赵无咎居然又附议了。

这一回,他却是偏向了曹子廉。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微臣也认为,陈大姑娘之演示、验证,虽然侧证紫绮不是凶手,然,陈大姑娘也并不曾指明真凶。依大楚律,若真凶未现,则人证、物证并口供所指之人,仍需拘押在监,不可放其归家。”

《大楚律》中的有些条款,确实规定得比较含糊,而赵无咎所言,亦并非空穴来风。如果真要一条条细抠的话,仅凭紫绮拿着刀子倒在杀人现场,便足以定她的罪了。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

徐、曹、赵三人尽皆躬立,静候圣裁。

“其实,民女还不曾演示完。”一道干净的声线响起,如轻篙破水,将满室寂静敲出涟漪。

屏风后蓦地传来一阵低笑。

显然,这是元嘉帝发出的,而出来说话的,却仍旧是贺顺安。

这位老大监走出屏风,满是褶子的脸绷得铁紧,即也抻不平那道道沟壑:“陛下着陈大姑娘继续演示。”

元嘉帝两度对陈滢的口谕,皆是命其演示。

哪怕反应最迟钝的人,现下也能咂摸出点味儿来。

皇帝陛这下是在给陈大姑娘撑腰呢。

一时间,陈滢又成众目所瞩,道道视线意味不同。

既然天子都发了话,三位大人自是没什么可说的,俱重新归座。

陈滢上前躬了躬身,微带歉意地道:“三位大人见谅,民女的演示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意在洗清紫绮的杀人嫌疑,这一部分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还有第二分部,则是民女的对真凶的推测。”

她略略直身,依次看向三位主审官,神情淡定:“除此之外,民女还有一点个人的想法,将会放在第三部分阐述。请陛下并三位大人稍候,民女先做个准备。”

她回至原先的位置,将乔小弟一号、二号,以及周九娘一号、二号,尽皆撤下,请几名胥吏帮忙,抬上了“乔小弟三号”,与“周九娘三号”。

“这两个纸人,是用来辅助第二部分对真凶的推测的。”陈滢解释地道,又分别用手推了推,两个纸人纹丝不动,显然颇具分量。

“这两个纸人的重量,分别与乔小弟、周九娘体重相同。民女还在底下安了底座,以使他们达到真人双足立地的平稳程度。”陈滢最后解释道,便又回到了堂前。

“接下来,民女要请一个帮手前来演示,请几位大人应允。”

徐元鲁并不多言,只挥挥手,一胥吏立时飞跑了下去。

趁此时机,陈滢走到“乔小弟三号”身边,拿木棍分别点向他的颈部、后背与前胸,说道:“民女方才证明了,乔小弟身上的刀伤,并非紫绮所为。可是,真凶莫非是某个高壮的男子么?民女认为,很可能也不是。”

她踱了几步,面带沉吟:“不知几位大人有没有注意到,乔小弟脖颈处的勒伤,伤痕十分怪异,力道均匀,且走势大异于寻常。”

“本官也注意到了。”徐元鲁沉声道,双眉紧锁:“据本官所知,举凡背后锁喉之伤,多在喉节处呈‘一’字型伤痕。而本案勒痕却是以喉节为中点,向两侧平均延伸,如树枝分叉,十分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