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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275)

“甚好。”元嘉帝颔首,面上笑意未动,展了展衣袖,话风顺其意而转:“临江府并诸行省之事,总属吏部,便交由宋阁老操心,朕这里就不再颁旨了。”

吏部总领天下官员,陈劭亦是其中一员,他的一行一止,自然交由吏部查明为上。

“陈劭是怎么离开临江府的,那吴谦可说了么?”元嘉帝又问。

宋惟庸道:“吴谦说,今年三月,陈劭去临县勘察堤坝,就此未归。因他时常去坝上察看,也时常好几个月不回来,是故大家都没当回事,直到吴谦进京述职时,去诏狱面会同窗,惊见陈劭,复又细问其来历,正与‘清河善人’合得上,这才向老臣禀报。”

“原来如此。”元嘉帝点头,精华内敛的一双眸子,映满目烛火。

良久后,他负手转望,夜色凄迷,花开胜雪,香气幽幽迂回,终被凉风拂尽。

“既然前事已毕,则陈劭在京之事……”他微叹一声,身上气息变得温和起来:

“到底他也算是吃了些苦头,朕也不能白白委屈了朕的臣子,内阁这几日辛苦些,拟个条陈过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先安他的心为上。”

宋惟庸眼皮垂挂,灯影下面目模糊,杜希文亦微垂着头,看不清面上表情,二人双双应是。

“两日内罢。”元嘉瞄他们一眼,似笑非笑:“两日之内,给朕一个答复。”

他忽尔叹口气,作势捶腰,语甚疲惫:“你们可别再提他个三、五、七个主意来,叫朕来选。这事儿拖得太久,朕也累得慌,你们拿出个准法子,先把这事儿了掉再说。”

宋、杜二人俱抬头,一个面皮晃若风掠水,一个眼神闪似烛将熄,倒不复方才两块朽木、柱子一双。

“老臣(微臣)遵旨。”二位阁老沉声行礼。

元嘉帝翘起唇角:“更深露重、云黑径隐,朕便不留两位了,且先回吧。”又提声吩咐:“来人,挑几盏大灯笼来,送朕的两位爱卿出宫。”

数名小监闻声而至,手中俱提宫灯,薄纱素绢蒙皮,牛油烛烧出“毕剥”声,直将满丛花影映如白昼。

二人谢了隆恩,转出小园,沉默地行一路风拂、一路叶飒,一路凉意浸体、一路枯木逢秋,直走到禁宫门外,方齐齐咳嗽一声。

“宋首辅,请了。”

“杜学士,请了。”

两件红烈烈官袍,一东一西,背道而驰,各自上车。

宋惟庸正是打马回府,而杜希文的八抬轿子,在半途却拐了个弯儿,绕去了廖有方的府邸。

这一夜,注定无眠。

两派人马齐聚各自阵盘,摩拳擦掌、口沫横飞,排兵布阵、调将遣帅,势要分出个高下。

而在杨树胡同陈府,则又是一番景象。

“明希堂”正房偏厢,李氏悄立窗前,乌丝垂肩,苍白面色如雪,纵红烛映室,却映不亮她的眉眼。

罗妈妈正在旁细细地劝:“太太这又是何苦?老爷好容易回来了,正该一家子团聚,太太如何反倒搬出来了?老爷岂不伤心?”

“那我该怎么着?巴着他问寒问暖么?”李氏眸色如冰,眼角淡淡两条细纹,描出股子煞气,“他伤心?我就不伤心?我这八年纵使避着人些儿,该做的却没拉下。可他呢?”

她冷笑起来,挑起一根细眉,眼底煞气渐寒:“他‘清河善人’名头响亮、为国为民,我一介内宅妇人就活该守了那八年?活该担惊受怕?两个孩子就活该受苦?”

她眼眶红起来,却非伤心,而是愤怒:“为了他,我们一家子被扫地出门,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沦为京城笑柄。他身为一家之主,不说为这个家好、不说拉拔着我两个孩儿往上走,反倒扯着全家陪葬。若不是阿蛮能干,独自结了凶案,我们家出个杀人的仆役,这又是什么好名声不成?这还不是拜他所赐?他还晓得伤心?”

这话说得重,罗妈妈直听得心惊肉跳,忙不迭将她拉去内室,连声道:“太太、太太,我的好太太,您可消消火儿。太太与老爷少年夫妻,如今正当好生相伴,这一个锅里吃饭,勺儿还要碰着筷子呢,太太若一味较真儿,往后可怎么着呢?”

语毕,又落下泪来,哽咽再劝:“这气头上说的话,最是伤人的,太太宁可低声些,莫叫外人听去。”

第358章 风清月白

“这里都是我的人,我倒要瞧瞧谁敢去嚼这个舌根儿!”李氏拧眉夺手,拢着衣袖冷笑:“如今却也好,离了那一大家子,我也省心,没那些镇日里东挑西唆的东西,耳根清静得很。”

语罢又回首,寒着一副眉眼道:“这府里的主我还做得,妈妈谨记,凡有那乱传乱说的,一律提脚卖了。凭他是谁,还能越过我这个当家主母?”

见她动了真怒,罗妈妈不敢再劝,忙应是,擦擦眼泪,又去斟茶。

却不妨此时帘外传来丫鬟绿水的声音:“太太,姑娘来了,说要去给老爷请安。”

李氏怔得几息,身子骨儿一松,眉眼到底软了下来。

“这孩子。”她心疼地道,摇摇头,眸中浮起一层水光:“她这皆是为了我。”

罗妈妈倒是欢喜的。

李氏与陈劭如今真正相敬如冰,今天陈劭一回家,李氏竟与他分了房,这可是再没有的事儿,委实叫人发愁,今见陈滢来了,罗妈妈便觉得,这是个居中调和的好机会。

“太太。”她乞求地望着李氏,目色殷殷。

李氏轻叹,声气儿也跟着绵软:“请姑娘进来吧。”

罗妈妈面露喜色,忙扶李氏去至正堂,方安了座儿,那绿影纱折枝菊的门帘子一挑,陈滢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件卷云纹暗银掐边儿荼蘼白纱衫,苍海明月石蓝绉纱夹裙,发上只挽个圆髻,插戴着一枚银凤钗子,钗头下垂着宝蓝流苏珍珠串儿,衬得鸦鬓雪肤、清眸流光,倒比往常添了几分颜色。

“我儿快进来。”李氏笑着招手,目色似三春融暖,不复寒凉。

陈滢上前欲见礼,被她一把拉过去,笑道:“好孩子,这早晚儿的,你怎么会来?”又摸她的衣裳:“如何穿得这般单薄?可冷不冷?”

陈滢笑答:“这天气正舒服,女儿觉着正好呢。”细细端详李氏神色,语声转轻:“女儿就是过来给父亲请安,也瞧瞧娘。”

李氏笑着点头,眉心动了动。

称陈劭父亲,却称她为“娘”。

一亲一疏,莫不分明。

她心底微叹,松开陈滢,拉她坐去一旁,细声道:“你父亲才喝了药,这会子怕还未睡,你们也多日未见了,正该请安。”

想了想,又蹙眉:“今儿下晌,你哥哥接了人回来就去了书房,整半晌没露面,只说要温书,饭也是端过去吃的,也不知他吃饱了不曾?”

“娘放心,女儿已经去瞧过了,阿牛说哥哥照常吃了一碗饭,把那香渍菜心、芙蓉鲜鲊都吃得见了底儿,又添了半碗笋尖儿汤。女儿还去厨房瞧了,灶上正煨着山栗粥,还配了几碟糟鹅掌、酿瓜、三和菜什么的,哥哥晚上也饿不着。”

陈滢絮絮道来,李氏到底放了心:“今儿事情太多,闹得人仰马翻的,也真是……”

她咽住话声,不再往下说,眼风扫了扫正房方向,淡笑道:“罢了,我也不拉着你说这些闲话,你自去瞧你父亲是正经。”

陈滢却不肯就走,又陪她叙些别事,听她再三催促,方慢慢辞出。

明希堂的正房与偏厢,不以游廊相接,却在当中设了道花墙,来回需绕出石径,穿竹篱门、踏白石阶,实是院中隔院的景致。

这原是心意别裁,图个奇巧得趣儿,如今却有了另一番意味。

月偏中庭,银光流泻,自穹顶穿花拂叶而来,那台矶上似起了层青霜,明晃晃一地缟素。

陈劭果然未睡,陈滢进屋时,他正将一卷书倒扣案上,含笑命人安座儿。